86 朔景 二

皇帝的車駕自源州而來,不過半月将到達雲州。

她們已經找到了太子,可對着一個不願承擔自己身份的太子,樂正颍還是十分憂心自己的好友。

一連數日,禤景宸多次去請鐘離朔歸朝,皆無功而返。

面對這麽樣的一個太子,怎麽能夠讓禤景宸向皇帝交差。樂正颍知道,在皇帝到達雲州之前,她們必須讓鐘離朔穿上那身早就備好的衮服。

為了好友着想,樂正颍每日都催促禤景宸去廟裏請那尊大神。

對此,鐘離朔采取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策略,一連推拒冷待對方數日,這日白天裏鐘離朔再也沒有見到對方。

卻不曾想,夜裏禤景宸還是來了。

雲州的瘟疫鬧了月餘,今日又有一批挨不過去前往歸墟了。鐘離朔随着太一門人到河邊為亡靈送行,夜幕降臨才返回廟中。

這次瘟疫來勢洶洶,雲州城又多是剛回到家園的百姓,與幫着重建的士兵。那些沾上瘟疫的人,就被趕到城中角落裏醫治。

這破廟裏,多是沾染了瘟疫的傷患病人。

鐘離朔自逃出中州王的爪牙後,便被雲州城中一太一道觀庇護,在這亂世中随着太一觀的醫者在街頭為百姓救治,逐漸成為了一個普通的太一門人。

可那日禤景宸在廟前一跪,徹底将她粉飾出來的平常給掀開了。即便她抗拒着不認,在觀中醫治的病患和道人看她的眼神都帶着若有似無的尊崇。

更因着禤景宸安排在此,守衛着她的士兵而畏懼。

鐘離朔一直以為,八歲那年到了雲州,她的一生就此開始了。她從沒想過會有可以返回源州的那一天,就好像她從來沒有想過中州王會反,将蓋在楚國上方那件名為盛世的彩衣給剝下來。

這個載歌載舞,一片歡欣的楚國,不知道從哪一日開始就變了。

太一門的香火越發鼎盛,盛京越發繁華,雲州城中一片歡歌。可逃出紙醉金迷的城中,她看到的卻是一片蕭條。

土地荒蕪,房屋傾塌,百姓的臉麻木不堪,只有面對神明的時候才有一些彩色。

十四歲的鐘離朔,一直生活在一個強盛的楚國中。十四歲之後,鐘離朔才知道這樣的楚國時被僞裝起來的夢。

她聽人說官紳土豪欺壓百姓,她聽人說有人可以拿錢買官,她聽人說幾年前因着朝廷給不出錢糧,鎮上的校舍都關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皇帝身邊的大司命荏苒。不為百姓着想,反而日日大肆祭祀,祈求神靈,揮金如土。

因此,中州王反了。

中州王反之前,百姓尚可靠着一畝三分地活下去。中州王反後,那樣貧瘠的土地什麽人都養不活。

因此,中州王反後,他占據的三州被征了許多的青壯男女,賦稅加重,越發民不聊生。

這就是亂世,苦的都是底下的百姓。上頭打的你死我活,哪管底下人死活。

每逢征戰世道,太一觀總要下山為枉死的百姓送行,鐘離朔送得多了,也就越發體會到掙紮着活着是多麽的無奈。

哀民生之多艱。

沒有一點喘息之地與色彩的生命是如此的令人絕望。

這樣的世道,死去反而是解脫。

可人還是要懷揣着夢想的。

生命是東皇的恩賜,沒有誰生于人世會是來受苦的,只是世道如此艱險,又怎麽能快活地過下去?

鐘離朔不止一次的想起母親說的話,生而為人,就應該尊嚴的活下去。這個尊嚴,包括了自由的活在世上與體面的離開人世。

可是想想死在她面前的人,又有哪一個足夠體面呢?

她是楚國皇室的人,是東皇的子孫,這天下萬民都是她的同胞。可你看看,她就算淪落街頭兩年,卻一點苦頭都不算吃得。

可她的同胞,卻生活在了水深火熱中。

這天下分明是衆人的天下,為何各自境遇如此不同。只因她的王公貴族,她們便是青草履孑嗎

可分明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啊。

楚國的朝政亂了,上位者不清明,下位者舉着欺壓百姓。鐘離朔知道自己身為皇子,只要還活着就會回到源州城。可是回到源州城中,她又應該如何做呢?

糜爛了根基的楚國,憑她一己之力會好起來嗎?

是埋首街頭做一個充耳不聞的普通人,還是回到源州憑借手中之力拔起腐朽的根呢?

這個選擇,鐘離朔糾結了許久。

她是個沒接受過正統教育的皇子,對水深火熱的朝堂一無所知。她還是個怯懦的人,對于渺茫的前路充滿擔憂。

皇帝下诏封她為太子之後,她就知道自己會有被找到的一天。可直到遇見了禤景宸,鐘離朔還是沒有抉擇。

這一天,禤景宸沒有來找她。被困擾了數日的鐘離朔,終于可以好好做個選擇了。

這是個無月之夜,擺滿人的廟中點着晦暗的燈。夏日的蟲鳴和病人們的咳嗽呻吟彙集在了一起,于夜心裏造出了另一種安寧。

鐘離朔坐在廟前,背對着廟中昏暗的燈火,托着腮幫子看着黑漆漆的廟前大殿。

她跑不掉了,鐘離朔想。

也沒有顏面逃避了,因為這是她應該承擔的責任。

鐘離朔舉了兩個條件,說服了自己。于是她起身,拍了拍手,預備回去睡上一覺,明日就拎着自己的玉佩去認祖歸宗。

轉身的一剎那,幽靜的馬蹄聲,自遠即近地傳到了耳中。鐘離朔心頭一跳,回頭看見了一線燈火蔚蔚出現在眼前。

沒過一會,一匹馬闖入了眼中。

鐘離朔擡眸,看到了馬上坐着的禤景宸。

禤景宸今日還是來了,這令鐘離朔有些驚訝。還沒有等對方開口,鐘離朔就在對方下馬行禮前說道:“還請将軍等我片刻。”

她沒有和往常一樣,朝禤景宸行禮。禤景宸立在馬旁,穿着剛換上的幹淨衣衫,稱了一句諾,靜等着鐘離朔歸來。

好一會,鐘離朔背着個行囊走了出來。

她背對着光,一步步走到禤景宸身前,站定身子,攤開了手掌,言道:“雖然将軍确信不疑,朔卻不想将軍有何疑慮,這是朔的青玉……”

話還沒有說完,一股疼痛從心間湧上了頭腦,鐘離朔踉跄了一下身子,眼前一黑,身子栽了下去。

啪嗒一聲,青玉落在了地上。眼明手快地禤景宸将鐘離朔攬入懷中,臉色巨變。

鐘離朔暈在了廟前,禤景宸喚了大夫診治,得到一個勞累過度所致的診斷。

想着先前鐘離朔與她說的話,又考慮到這裏的環境,禤景宸将太子帶回了雲州城中。

于是,流落在街頭的太子終于被找到了。

次日,鐘離朔悠悠醒轉,就知曉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看着眼前陌生之所,知道自己到了禤景宸的地方。

鐘離朔坐在帳中,清醒了好一陣,這才喚了侍女。

久違的被人伺候着穿戴整齊,鐘離朔将自己蒼白的臉揉出了一抹血色,等着禤景宸的到來。

果不其然,沒有一會,身穿銀甲的禤景宸前來問安:“昨日殿下身體不适,暈了過去,微臣逾越,就将殿下接回來了。”

鐘離朔拱手行禮,“多謝将軍施以援手,朔感激不盡。不知将軍可曾用膳了,留下來陪朔用個膳吧。”

她眼神懇切,禤景宸明白她或許是想讓自己留下來。沒有疑慮,禤景宸應了下來。

兩人一道用了早膳之後,鐘離朔輕咳一聲,說道:“不知将軍今日可否得空,朔有一事想與将軍請教。”

“殿下但講無妨。”禤景宸端坐在鐘離朔身前,看着這個裹在錦服底下年輕貌美的君主,一臉正色。

鐘離朔強打精神,說道:“聞說陛下南下雲州,不出半月便至。我少小離家,源州城中許多人事皆不清楚,不知将軍可否,與我說說随行官員之事。”

她要回源州,想謀劃一番,就必須足夠了解那裏的人事。

而且,眼前這位坐擁天下兵馬的大将軍,也是她該拉攏的對象。

禤景宸一怔,立刻反應出了鐘離朔的真正目的。雖不知這位看起來淡泊風月的殿下為何一夜之間終于想回到權利的旋渦,但禤景宸還是一一解答了鐘離朔的疑惑。

因着禤景宸還有要事,鐘離朔就與她商定每日晚飯過後再來叨擾她。送走禤景宸後,來給鐘離朔把脈的先生又到了。

再一次見到青岚,鐘離朔臉上難得的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我與公子說,有緣還會再見,你看這緣分不就來了嗎?”青岚笑眯眯,示意鐘離朔伸出手,三指搭在了她的脈搏上。

“我還以為日後只會在神國與先生相見,不曾想先生竟然在禤大将軍的帳中。”鐘離朔在青岚的示意下收回了手,說道:“先生當年離開源州,我還失落了好一陣。先生乃方外之人,卻不曾想近年輔佐大将軍的司命卻是先生。”

“不知先生,可是又回到了監天司中了?”

青岚微微一笑,回道:“是啊,為了殿下,又道監天司當差了。”

“哦?”鐘離朔驚訝,說道:“為何說是為了我?”

青岚笑了一聲,“因為殿下回來了,這讓我好奇。我還好奇,殿下的楚國,會是什麽樣子?”

“我不想做監天司的大司命,若果日後殿下是帝王,我倒是有興趣做天下的大司命。”

她含笑,輕聲道:“不是早就與殿下說了嘛,殿下是一個會回到神國的孩子。”

話音一落,鐘離朔便明白,她大概擁有了第一份在朝堂上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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