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秋夜(下)

回府的路上, 我如往日一般, 與公子同乘。

公子在國子學裏待了一日, 自是困倦, 與從前上學一般, 上了馬車之後,就靠在隐枕上閉目養神。

我看看他, 也不打擾,自坐在車窗邊上, 看着外頭的街市光景。

“今日你随母親去東宮, 是李氏之意還是母親之意?”公子忽而問道。

我聞言回頭,他已經睜開了眼睛,正看着我。

“自是公主之意。”我說。

公子狐疑地看我:“母親那麽多女官, 為何這次又選了你?”

此事的确不尋常, 方才那番理由很難說過去,尤其是在公子面前。

我索性耍賴, 道:“我也不知,公主讓我去, 我便去了。”

公子看着我, 沒有說話。

他的眼眸濃黑如墨,注視人的時候,似乎藏着道不明的情緒, 卻又清澄如鏡, 讓人不覺地心虛。

我其實最怕他這樣。他鬧脾氣的時候, 大多會直接地說出來, 我見招拆招,要麽安撫要麽鬥鬥嘴皮,鬧一場也就過去了。唯獨最受不了,就是他這樣盯着人不言語。

我無奈,道:“公子不信,去問公主就是了。”

公子道:“不必問,你說是如此,那便是如此。”他說罷,重新靠回隐枕上,繼續閉目養神。

我愣住,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

公子卻全然沒有再理會的意思,只是閉着眼睛,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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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桓府之後,仆人早已等候,公子剛下車,就來禀報說晚膳已經備好,就在堂上。

公子應一聲,不多言,自顧往堂上而去。

我只得也跟在後面,亦步亦趨。

如往日一般,桓府的主人們齊聚堂上共用晚膳。膳後,桓肅過問了公子的學業,衆人又閑聊些話,各自散去了。

許氏和樊氏帶着兒女,到後院中去與長公主敘話;男人們則各自有事,出門的出門,回房的回房。

公子照例回了院子裏,進門之後,便往書房那邊去了,卻仍舊沒有招呼我。

若在往常,我會當做他不需要我跟着,反正青玄是書僮,盡可大方地将書房伺候的事退給他,自己回房偷懶。

但現在,我有些躊躇不安。

我又不曾做錯事,發甚脾氣。我心裏不高興地想,便要往我的房裏去。

但邁開一步,卻無論如何走不動。

想到公子那張生悶氣的臉,心中就無論如何也放不下來。

冤孽。

我嘆口氣,轉身往書房而去。

*****

公子正在案前寫着字。

他不與我說話,我自然也不會先去說話。他既讓我回來調香,我便到書房的另一邊去,打開香櫃,調起香來。

公子日常用的香譜并不複雜,照着方子,用小稱将香料一一稱了,各研磨作細粉,合而拌勻;再用上好的煉蜜為劑,調作香丸。此事無繁瑣之處,唯須耐心;且那調香的先後、煉蜜的多寡,只有我一人掌握最好,所以這香丸一直是由我來做。

此事我已是做得熟稔,半個多時辰之後,香丸調好了。

若在從前,還須封入瓷罐,窨上七日,但如今是急用,便也不講究許多。我取一丸出來,放到公子案旁的香爐裏。

香氣漸漸散開,滿室芬芳。

我無所事事,正要走開,卻聽公子道:“墨用盡了。”

其實我心裏一直在想着這次誰先開口,聽得這話,心中不禁得意。

我應一聲,在他的案旁坐下,将硯臺上的墨研開。

忍不住瞅瞅他那紙上,只見他正寫着一篇賦。

與別的文章比較,公子一向偏愛賦,閑下來便會琢磨兩句。他的文采一向出衆,字詞溫文雅致,行文之間卻暗藏一番張揚不羁的風骨。許多人想模仿他,卻大多流于堆砌,華而無光。

“公子這賦,今夜便可寫好麽?”我覺得沉默壓人,用盡量輕松的語氣打破。

公子“嗯”一聲,提筆蘸了蘸墨,繼續書寫,仿佛沉浸思緒,無心閑聊。

我只得繼續研磨。看燈燭暗了,順便把燈芯撥一撥。

青玄在書架那邊整理着書卷。我想,今日當真是反常,青玄那樣一個喜好聒噪的人,今日居然也安靜得如啞巴一般。

雖然已經入秋,但仍不時有飛蟲飛過來,在燈罩上萦繞。

我百無聊賴,用纨扇驅趕着小蟲,時不時瞅向公子。

他很是專心,偶爾擡眸,乃是為了蘸墨。他端坐着,頭微低,後腦和脊背連成一道優美的線。燭光時而抖動,在他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暈影,如同在一塊上好的玉料上勾勒出了眉眼。

許多人都說公子認真書寫時樣子最是迷人,雖沉默不語,卻勝似有聲,教人羨慕那被他專注于心之物。惠風就說過,如果她是我,一定每日陪公子将書房坐穿……

可惜,若是他沒有在生氣就好了。

我看着他隽秀逸致的筆鋒,心裏回憶着,他上次這樣惱我的時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是如何把他哄回來的?

正當我神游,忽然,他眼睛瞥過來。

我始料不及,忙将目光移開。

公子沒有言語,繼續寫字。

我心中懊悔,覺得方才自己傻透了。他要看便看,有甚好回避,卻似做賊一樣……

過了好一會,公子終于停筆。

他将那紙拿起來,看了看,少頃,忽而皺起眉頭,揉作一團,丢到一邊。

我訝然,道:“為何丢棄?”

公子道:“不好。”

“不好也是心血,再改就是,何必急于扔掉。”我說着,将那紙拾回來,展開。

不過待得看清了上面的字,我愣了愣。

方才我一直在東想西想,并不曾真的看他寫了什麽。公子今晚寫的這賦的确不好,文法生硬,文意亦散亂,全然不似他平日所作。

原來也不止是我一人在走神。

想到他剛才一副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我忍俊不禁,嘴角抽了抽。

公子冷着臉,瞥我一眼:“有甚好笑。”

我搖搖頭,卻愈發忍不住,笑了起來。

公子怒起,伸手來奪我手中的紙,我閃開;他再奪,我再閃,将把那紙放到身後。

公子瞪着我,仿佛不可置信。我則笑嘻嘻地看着他,覺得什麽溫文爾雅冰玉之姿都不如他現在有意思,幼稚又直接,像一個只知道賭氣的孩童。

“給我。”他說。

“不給。”我答道。

正當我欣賞着他無計可施的模樣,公子突然起身過來,一把将我的手按住,将那張紙抽走。

我不想他竟然強奪,即刻要去奪回來。

不料,公子亦甚為奸詐,一只手将我擋住,仗着身量比我大,手臂比我長,讓我無論如何夠不到。

我瞅着一個間隙,撲過去,終于抓住了公子的那只手。

他沒有反抗,由着我将那張紙奪回來。

正當我因為得逞而洋洋得意,突然意識到,我和他挨得有些近。

因為剛才那一撲,我半跪着,手抵在他的胸前。而他,幾乎半卧在席上,将手肘撐着。

我們的臉近在咫尺,我甚至能觸到他的氣息,微溫,帶着如蘭似桂的味道。他看着我,沒有言語,燭光下,眼眸似墨水洇開一般,深邃而意蘊不明。

我忙将他放開。

“我……我拿到了。”我宣告勝利,卻忽而有些結巴。

“嗯。”公子坐起來,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四下裏有一瞬的安靜。

我掩飾着不自在,道:“公子,這賦歸我了。”

公子沒有看我,提筆繼續寫字:“随便。”

我應一聲,大方地将那紙收了起來。

*****

這天夜裏,公子沒有讓我給他掐背。以致我睡下的時候,比往常早,竟是睡意全無。

睜眼閉眼間,書房裏的那番情形依然清晰。說來,這些年我服侍公子左右,方才那樣的感覺還是頭一次。

就像……醉了酒。

祖父教我,無論遇到何事,皆必以鎮定為先。所以,我遇到心緒煩擾時,一向很能厘清。

我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覺得此事乃是合乎常理。

我再怎麽不拘小節,也是女子,而公子,多年來傾倒世人亦非浪得虛名。我扪心自問,我長這麽大,有沒有跟男子這般打鬧過?

沒有。

除了窺觑窺觑沈沖的美色,偶爾為公子擦擦身,僅有一次的奉命跟着公子騎馬……當然,公子當年生病的時候,他全身都是我服侍的。但我可指天發誓,我那時乃是懷着一顆淳樸之心,就算是為公子擦身,也是隔着褥子,胡亂擦一把了事。

所以,人之初,思無邪,我方才那般不自在乃是天性使然。但若說我對公子動心,那是遠遠不及。愛慕公子思之如狂的人,我見過不少。別人不說,就說惠風。方才那場面,若是換做她……我肖想了一下,搖頭,定然慘不忍睹。

這麽想着,我安心地閉眼。

畢竟今夜也是有大收獲的,公子那篇賦,就算文采略差,書法卻仍是上好,恐怕值得好幾萬錢呢……

許是白日裏的事太多,這一覺睡得不太踏實。

我夢見陪沈沖在園子裏賞景,他對我說,他喜歡我很久了。我正高興得忘乎所以,轉頭,卻發現自己在東宮,皇後拿着一把刀追殺皇太孫,賓客們袖手旁觀,而梁王和長公主在談論晚上吃什麽。我正想着此事大約還要找沈沖想辦法,趕回去,才進門,卻發現自己進的是桓府。公子正躺在榻上,衣衫半褪。他看着我,很不高興,說你去了何處那麽久,我想叫你掐背都找不到人……

等我醒來的時候,只覺腦袋昏昏,好一會才想起來,我确實是在桓府。

外頭天色已經大亮,我忙起身穿衣。待得趕到公子房裏的時候,他洗漱穿衣皆已完畢,正在鏡前整裝。

我忙從青玄手中接過公子的冠,給公子戴上。

他端坐鏡前,一直沒有言語。

我偷眼瞅瞅他的臉,并無異色。

忽然,公子擡眼。我的目光不及收回,堪堪遇上。

“你今日還去逸之那邊?”他問。

我神色自若:“正是。”說罷,一邊給他系上縧繩,一邊道,“表公子的傷還未好,楊夫人昨日與我說,要我再多留今日,待表公子可下地行走再回來。”

公子“嗯”一聲,片刻,卻道:“你明日過去時,将我的用物也收拾些。”

我訝然:“公子要去何處?”

“父親要往白馬寺清修五日,我與他同往。”公子道。

我了然,應下。

“再收拾另一份,帶去淮陰侯府。”

我怔了怔:“為何?”

“從白馬寺回來之後,我也去住幾日。”

我看着他,滿是不解。

“公子為何要住去淮陰侯府?”我不解地問。

公子反問:“不可麽?”說罷,自己對着鏡子将衣領整了整,站起身來。

我跟在他身後,道:“可公子每日要上學,每日也陪不得表公子多久。”

“嗯?”公子回頭看我,“你不想我去?”

他的目光頗有些不明的意味,我哂了哂,道:“公子哪裏話。”

“那便是了。”公子不緊不慢道,“你莫忘了。”說罷,他叫青玄跟上,自往外面走去。

*****

公子平日在家中,一向想做什麽做什麽,只要長公主和桓肅不阻撓,自是由他去。

他既然這般吩咐,我便只有照做,用了朝食之後,我到公子房裏,找他說的收拾些用物。

說來,我其實很怕給公子收拾行囊。倒不是因為他講究,而是因為他的東西實在多,就連冠上的各式簪子都有數十根,我往往挑得眼花缭亂,甚難抉擇。忙了半天之後,我才終于将用物收拾齊整,用箱子裝好,告知管事安排車馬送到淮陰侯府上。

臨出門前,我往後園去了一趟。

出乎意料,我望見搭在牆頭的石榴樹枝條歪向了另一邊。

我忙走近前去查看,只見那枝條确是被人掰過去的無誤。心中不禁一陣驚喜。

這是我和曹叔約定的暗號,哪邊有事,就依此提醒,到槐樹裏的宅子裏見面。

我昨日傍晚跟着公子回到桓府時,還特地來看過,和枝條還是原樣,想來就是不久前的事。我沒有耽擱,午後,借着要去沈府探望沈沖的由頭向管事說一聲,走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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