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神識

禁魔區灰蒙蒙的天空, 依稀能見到遠處墨山基地在霞光中的形狀。

基地廢墟冒着滾滾濃煙,墨山族的獸人俘虜已經先一步被羁押回遺族部落。雪地裏, 一衆遺族勇士正在光着膀子唠嗑,身上挂了彩的更是尤其嘚瑟。

直到霞光遠處,逐漸浮現雙翼翕動的剪影。

“沐公子他們回來了——”不少獸人站起, 在龍鹫兜下的影子中翹首以盼。

“怎麽樣了?”、“那墨羽是墨山族第一勇士,你們沒受傷吧?”、“那墨山祭祀是不是……”龍鹫降落時,衆人七嘴八舌圍了上來,只見沐樊從兇獸脊背上一躍而下,含笑點了點頭。

狩獵隊爆發出一陣高亢的歡呼。

“收隊,回家。”年輕的族長打了個唿哨, 狩獵隊已是整裝待發。

沐樊轉身,把手遞向陸夢機。

陸夢機有些哭笑不得:“擦傷而已。”

望着沐樊絲毫不似玩笑的視線,陸夢機頓了一下:“……好吧, 骨折。”

沐樊一聲輕嘆:“怎麽撐到現在才說。”

陸夢機借助他的手從龍鹫上躍下, 視線又是一黑。他卻是恍如不知,平平穩穩落地,目光一掃,端的是剛才在雪山上碾壓墨羽的氣勢。

一衆單身獸人終于收回了豔羨的目光——那可是沐公子的小手!美人如玉,又有史詩級坐騎在側, 獸生贏家莫過于此了吧?!

騎在雄鹿上的諾亞眯了眯眼, 和人潮蜂擁的龍鹫周圍相比, 變異鹿四周冷冷清清。一向慣于被崇拜的獸人族長只覺得頓生落差。

他的視線起初看向龍鹫, 最終卻落在了沐樊身上。

諾亞無聲的嘆了口氣, 緊接着一個響指崩在了還在不斷往裏面擠的獸人腦門兒上:“收隊,收隊!都給我在太陽落山前回去!”

那獸人“哎喲”一聲,捂住腦殼。再回頭一看,終于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醒來。不說這等級別的美人,不說史詩坐騎,自己連最基本的入門坐騎都沒有呢!

諾亞見他那小眼神,登時怒了,一把護住自己心愛的變異鹿,生怕唯一願意被自己騎着的動物受到委屈:“看什麽看?!”

“族長,冤枉啊!我也就瞅了一眼……”

一群人鬧鬧嚷嚷的走回部落,氣氛從未如此歡快。五百年壓在肩上的大石轟然碎裂,年邁者尚能自持,年輕的戰士們全然如同脫了缰的哈士奇,在雪地裏一個勁的撒歡。

等到日光漸暗,路上苔藓漸多,石縫裏的蜥蜴探出半個腦袋,用關懷傻子一樣的眼神看着亢奮過度的隊伍,燃起篝火的遺族部落終于出現在了眼前。

這一次,卻是有家室的獸人跑的比單身狗還快。

火光中,不少遺族伴侶喜極而泣。

“原以為是生死之別,沒想卻能劫後餘生。”明冉舉了個火把,穿過人群走到沐樊身邊。他一身巫醫華服,從領口道袖角繡滿了圖騰,顯得肅穆而莊重:“還要多謝你們。”

沐樊溫和搖頭,表情卻有一瞬間遲疑:“他們——”

另一邊,陸夢機也露出了罕見的詫異表情。

相擁在一起的情侶們,并不是以兩兩為單位出現。有不少獸人都奔向了同一個雌性。

明冉笑了笑:“這裏是禁魔區,雌性比外面稀少的多。如果不是婚戀自由,遺族留不到現在。”

陸夢機一頓,再看向明冉時眼神微妙,這是對“婚戀自由”這個詞有什麽誤解?!

明冉微曬:“別看我,他們都是自願的。”他又向沐樊眨了眨眼:“說起來,如果沐公子願意……”

一個身影橫插在兩人中間,陸夢機冷漠的示意明冉走開,表情如同打發狗仔。

沐樊勾起唇角,哭笑不得。

“好嘛,”明冉做了個打住的手勢,眼神暧昧的在兩人間轉了轉:“不願意入鄉随俗就算了,明天的篝火大會,你可要表現出絕對主權。要不然,啧,那些獸人,我可攔不住。”

“不勞你費心。”

說話間,紅褐色蜥蜴從明冉的袖口探出,似乎剛睡完回籠覺,迷迷糊糊的就要向沐樊的懷裏蹿去。

——下一瞬,卻是被陸夢機捏着尾巴倒提起來:“阿樊若要結嬰固本,倒是還缺一味朱砂煉丹……”

“別,這是赤土。”沐樊失笑,将吓得近乎僵直的赤土救了下來:“是沙蜥,不是壁虎。就是赤土在風暴裏救了我。”

陸夢機的神色方才有所緩解:“既如此,點化成妖倒也不錯。”

沐樊彎了彎眉眼:“如此,便多謝陸尊者了。”

陸夢機一頓,腦海裏陡然閃過什麽,眼裏霎時只剩下沐樊的笑意。點化妖類手段繁複,對于元嬰大妖卻不過舉手之勞。這赤蜴若得受惠,便資質再愚鈍也可強身健體,福澤轉世,不失為償還因果的良法。

不過阿樊所言卻遠不止于此。

赤蜥救了阿樊,便是阿樊的因果,讓旁人代為償還不得記入天道,除非——那代償之人與他合了道籍。

電光石火之間,陸夢只覺着口中幹燥,心跳如擂鼓。阿樊所言隐晦,卻讓他抑制不住遐思,生怕意會有誤。

赤土在沐樊懷裏連連吐信,表達對陸夢機的深切不滿。沐樊睨了他兩眼,不再多說:“走吧,去看看你的右手。”

殊不知,此時陸夢機眼前已經一片歌飛舞起,撲朔朔無數花瓣落入雪地,正是他去劍峰接親的路上。身後一連串大妖恭敬向妖後見禮,他馭一柄紫電劍飄然而下,阿樊盛裝俊逸,正被他擁入懷中。此時有飛仙執琴,地妖鼓瑟,陸米敲着三角鐵,昆吾天山四海八方皆來道賀,恭祝兩位大能雙修合籍——

“陸夢機?”

“嗯。”陸尊者鄭重點頭,絲毫看不出心中豪情萬丈:“這赤蜴,交予我點化便好。”

沐樊無奈:“你的右手——”

陸夢機的神色有一瞬不易察覺的波動,卻是展眉道:“無妨,這裏可有藥草?”

明冉舉手:“我帶你去。”

“阿樊,”陸夢機又開口,眼中溫柔:“可否幫我取一些清水?”

沐樊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明冉領着陸夢機走過遺族的羊腸小道,穿過神廟的廢墟,進入一處地窖。裏面零零碎碎擺放了不少物事,從祭祀的火盆,到做法事的銅鈴,還有約莫兩人高的藥櫃。

“這裏藥草與禁魔區外不同,你若信得過我,就讓我替你看傷罷。”明冉頓了一下,又道:“只是我很好奇,你為什麽要把沐公子支開?”

陸夢無聲解開右臂纏着的繃帶。明冉瞳孔驟縮。

繃帶中,手臂被夾板包起,有着明顯骨折的痕跡,看傷勢應該在三日前,現在倒是愈合的七七八八。然而問題卻不在于此——

從手腕到手肘呈現一種極其不正常的焦黑,皮膚表層泛着鮮紅。如果沐樊在這裏,定時能在第一時間響起那死去的墨山族少年。那是與他極其相似的輻射傷。

明冉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嘴唇動了動,吐出三個字:白柚林。

“我見過這種傷勢,”明冉脫口而出,眼裏卻是帶着複雜與畏懼:“五年前,族裏的一位長輩誤入白柚林,出來之後身上的傷口就開始黑變,他說裏面有魔鬼,可在那之後他就失去了部分記憶,神智退化變成獸形……直到他、他……”

明冉又深吸了一口氣:“——你是想瞞着沐公子?”

陸夢機點頭,正要開口,卻見明冉一聲嘆息:“抱歉。”

地窖的木門被猛然推開,陸夢機驀然回頭,正對上沐樊視線。

狹窄的地窖只能容得下兩人,明冉輕嘆一聲,把空間留給了兩人。

木門掩上後,沐樊眉頭緊皺,眼中焦慮如同烈火,讓陸夢機恍然想起了當年在劍峰上,還是幼崽的自己被劍閣弟子扔到樹上下不來,直到後半宿才被沐樊找到時的情形。

“阿樊!”

沐樊一言不發,伸手接過陸夢機的動作,一層一層剝離繃帶,顯然謹慎到了極致。

陸夢機卻是慌了:“當真無事,出了禁魔區,靈力溫養不出半日就能愈合——”

沐樊驟然打斷:“輻射傷。問題不在手臂,你瞞着,是因為傷到了神識。”

陸夢機一頓,輕微點了點頭。

禁魔區內輻射遠遠超标于常,體表輻射傷卻仍是需要一個固定的閥值。獸人尚且能抵抗核磁風暴結群而居,元後大妖更不應如此——除非根基受損。陸夢機右臂的傷勢,明顯是識海微弱的标志。

沐樊心情陡沉,禁魔區內一切靈力結為虛無,甚至無法探查陸夢機識海的傷勢。神識受損,或境界倒退,重則前塵俱忘,更有甚者,終其一生渾渾噩噩,神智泯滅。與明冉所說的獸人極其相似——失去記憶,神智退化,兩周後暴斃。

見沐樊的臉色陡然發白,陸夢機徑直用左手握住了他的指尖:“是輕傷,我能感覺得到。還在元嬰中期。”

從元嬰巅峰跌落元嬰中期,不過兩個小境界的差距,卻是千難萬難。

陸夢機又安慰:“總歸要一同返虛渡劫,境界壓一壓不是壞事。”

沐樊輕輕呼出一口氣,語氣卻隐隐帶着怒火:“為什麽不告知我?”

神識輕傷,若悉心靜養,雖修為有損,也不至于倒退兩個小境界。

陸夢機見他發怒,這才放下心來,阿樊一向喜怒不見于色,若當真氣極,此時一句話都不會多說。他苦笑解釋:“阿樊倘若知曉,定不會允我随你去殺清珏。”

“可清珏——”

“我知道。”陸夢機輕聲道:“你既已碎丹重修,我不能讓你出任何差池。我說過要護你結嬰。說到做到。”

沐樊眼皮一跳,驟然間無數半夢半醒的記憶碎片湧來——眼前是灰蒙蒙的廢墟,陸夢機在巨石落下前毫不猶豫将他護住,又在黑暗中聽到腳步,摸索着替他解開暗扣,給槍支上膛。男人把他的右手放在暗扣上方,最後落下輕輕一吻,在耳邊無聲開口:等我。

“陸夢機,”沐樊再也崩不住表情,眼神複雜而無奈,卻有暖流流淌:“為什麽現在也不告訴我?”

陸夢機頓了一下:“這裏是禁魔區。沒出去之前,傷勢在這裏,總歸看上去更嚴重。”

神識受損,輕則境界倒退,重則前塵俱忘,甚至神智泯滅。

“這就是你強撐的原因?”沐樊有些好笑,不解道:“就算你傻了,我也會把你帶出去。出去溫養好了,還是那個威風凜凜的陸尊者。”

陸夢機搖搖頭:“我又不怕變傻,怕的是忘了你。”

“不過短短幾日而已,風暴過了,我們就出去。”

“幾日也不成。”

沐樊一頓。許久,他緩緩開口,眼中帶了點溫柔的笑意:“怕什麽。你忘了我也記得。再不休養,傷的更重了,出去之後,還怎麽合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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