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旅游

神廟內火光搖曳。

溫柔的光映照在冰冷的石像上, 腰間的琉光劍因為振奮而嗡鳴。經脈中過于磅礴的靈力就像是奔騰不惜的江海, 舉手之間就能迸發出被桎梏了整整六百年的力量。

識海之中, 靈臺由心自照, 神念生生不息。

沐樊輕輕按住劍柄, 那只原本蒼白到透明的手此時晶瑩如玉，瓷白的釉色中再不能見到脆弱滞澀的脈絡，袍袖間靈力激蕩，少頃之後他才适應了新的境界, 将過于鋒利的劍意收攏在靈臺之中。

陸夢機呆呆的看着他, 竟是一時不知該如何發聲。

眼前的青年與他僅有的記憶完全重疊, 劍峰二十年, 藏經閣下, 竹苑聽風，冰霜雪冷, 方劍骨初成。沐樊的眉眼帶着高不可攀的銳意, 此時鋒芒畢露，一如當時年少。

當他向着自己展眉時, 陸夢機更是忽然握緊了他的左手。

沐樊失笑：“怎麽傻了？”

男人的視線一遍一遍撫過他的眉眼, 确認眼前的一切非在夢中。左手卻絲毫不動，像是在懼怕眼前的青年下一刻就會為飛升而去。

陸夢機聽到自己沙啞開口：“……我只是，太高興了。”

即使記憶殘缺, 他仍是被熾烈的興奮充斥，靈臺內的小豹子瘋了似的翻滾咆哮，如果不是神識受損, 下一秒就就要從靈臺中蹿出在沐樊身上一陣亂蹭。

以至于，當神像向他遞去手的時候，陸夢機愣是許久都未反應過來。

“不想恢複神識了？”沐樊挑眉。

陸夢機誠懇開口：“這樣就挺好。”言罷又露出了老實乖巧的眼神。陸尊者的記憶自一周前方始，在龍鹫栖落于雪原時一見鐘情，往後不過區區七日，時愈久而情愈密，自然不肯将這具身體讓給一周前的陸夢機。

沐樊一笑：“我卻是答應了失憶前的陸尊者，要與他合籍雙修。”

這一句落在耳邊如有擂鼓，陸尊者頓了少許才努力收攝住喜色，試探開口：“要不阿樊同我合籍兩次？我一次，他一次……”

見沐樊神色不妙，陸夢機連忙補充：“或者我兩次，他零次……哎阿樊別動手，我自己來就是……”

陸夢機只得握住那石雕的饋贈，象征着治愈的白芒順着冰涼的石像奔湧而入。

神識中的妖嬰輕輕躍動，因為修為跌落而碎裂的縫隙被神力溫和滋養。已經被遺忘在靈臺一角的本命佩劍紫電劍更是頻頻躍動，一面控訴失憶後的陸尊者完全把它抛到了腦後。

陸尊者的眼神仍是委屈的很，揪着空兒就像沐樊道別：“他終端餘額那麽多，阿樊一定要趁早沒收。星博上還有他和一個蛇精臉的照片，還謊稱什麽劇照……他要是對阿樊不好，就一拳頭敲他後腦勺兒上，指不定我就回來了……”

沐樊無奈：“放心，乖。”

陸夢機還待再說什麽，神情卻是一肅。他緩緩阖上雙眼，因為神識修補洶湧而來的記憶将整個靈臺裹挾，記憶中停滞的齒輪再次滾動。

劍峰霜雪二十年如一日，他化形為人，被破例收入外門，又因資質超脫而拜為天水劍閣六代背記弟子，往後是萬魔朝宗，鎮妖鈴——

遺族神廟的火光中，沐樊自始至終沒有放下陸夢機握住他的手，在他臉色發白的一瞬忽然開口：“陸夢機。”

男人頓了一下，眉宇間的驚惶終于因為這一聲而安撫。

過了許久，陸夢機才睜開眼。

下一瞬，寬厚的雙臂驟然将沐樊箍住。男人迫切的把腦袋埋入沐樊頸側，眼中的狂喜幾乎與熾烈的呼吸幾乎要将狹隘的空間點燃。

“阿樊！”

再次恢複元嬰巅峰的陸尊者，委屈的像個高大健壯的喵子。

沐樊順勢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總算放下心來：“還好，沒傻。”

“對不起，我——”

“你道什麽歉？”

陸尊者在頸側蹭了蹭，猛吸一口氣才擡起頭來。面前的青年眉目帶笑，六百年沉疴盡褪，就像是神兵上的鐵鏽被磨去，露出冷冽英朗的風姿。

光風霁月，願景成真。

真好。

他無聲喃喃道。

兩人離開神廟時，陸夢機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獸神的尾羽上。二十七根尾羽中，亦不知道是火光幽暗還是錯覺，有幾根已經在光影中幾不可見。合上神廟的石門，林間夏風裏還有火塘內彌久不散的梅香。

石像治愈的力量，顯然也來自火塘中獻祭的祭品。

二十七根尾羽，除卻送給兩人的禮物之外，剩下來的無疑是留給遺族天生受輻射傷的幼崽。火塘的血槽裏梅血凝固，墨山族強取豪奪的修為，終于以另一種方式歸因果歸還。

陸尊者記憶恢複後，處理起妖都政務端的是雷厲風行。

少頃又倏忽在床上坐好，為沐樊鞏固修為。然直到靈力收歸入體，陸夢機仍是宣稱要繼續“鞏固鞏固”。

他趁着沐樊不注意，猛地把自己的枕頭推下床，然後美滋滋的去蹭另一個枕頭。遺族為貴客準備的床榻，愣是被他擠得空了一半，被窩裏處處都是貓氣。

“阿樊喜歡我還是喜歡他？”陸影帝聲音低沉沙啞，色氣滿滿。

“陸尊者失憶後确是乖巧一些。”

“本尊也乖巧的很！”陸夢機憤憤控訴：“不說終端餘額，妖都不動産，本尊整個人都是阿樊的。不像他，搬弄口舌，不懂得先來後到，妖言霍亂阿樊後宮……”

許是神識剛剛修複的緣故，陸尊者此時看上去也傻得很。見他越說越沒邊，沐樊終是出言呵斥：“好好睡覺。”

一如當年陸尊者未化形時。

只是巴掌大的幼貓已經暴漲成了元嬰大妖。

陸夢機又鬧騰了少許，卻是自己先把持不住。枕側，皎白的脖頸與阖起的眉眼帶着寒梅冷香，他咽了一口口水，最終只得再下狠心，把被自己推下床的枕頭又撿了起來，拍拍灰。

以阿樊素來的性子，在合籍大典之前，斷是不能再進一步……在潘多拉住的不亦樂乎的陸尊者，終于在此時想到了回家。

“阿樊，”他輕聲道：“等回去了，我們就合籍。”

“嗯。”

“然後結嬰，返虛，渡劫。”

“好。”

“破碎虛空也要一起，我先鑿個洞，探探那邊是不是仙界，再同阿樊一起鑽過去……”

沐樊望着他，眼裏盡是溫柔的笑意。

次日，C港傳來通航消息，臨行時，沐樊與明冉作最後告別。

遺族的巫醫已是換上常服，眼中盡是不舍。

不過短短幾日之中，他與諾亞俱是學會了終端、視訊、星博等等現代通訊方式，不至于音訊兩失，倒也心中稍安。

“等遺族安頓下來，定是要去阿樊說過的禦虛藥房看看。”

沐樊點頭：“說好了，日後便等你來。”言罷又鄭重開口：“謝謝。”

明冉彎了彎眼角：“阿樊喜歡就好。”他又悄聲道：“不是我，是獸神要送給你們的。”

禦虛宗的隊列裏，自打清晨開始，宗主就不知為何紅光滿面。視線時不時掃向沐師弟，心中如有一塊巨石落地。臨走時，他恨不得把芥子袋中所有新奇玩意兒都送給遺族幼崽。待得秦慎獨問起時又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秦慎獨見狀，已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望着自家師叔，心中雀躍歡喜不可自抑。

兩人出乎一致守口如瓶——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瞞下神廟中的玄機，就是對遺族最好的保護。

沐樊再次出現時，眉目間慣有的疲憊已是消失殆盡。一衆弟子只當是沐長老休養得當，全然未猜出執劍長老已是突破金丹巅峰。就算是有人告知，也太過驚世駭俗，唯有明秀在小聲同席雪咬耳朵：“沐沐今天可真好看，等我抓拍一張發到群裏……”

妖衛那廂。

陸米本該一大早就爬起來寫作業，沒想打了個盹兒就摸魚到現在。

眼見着陸夢機就要來檢查，陸米靈機一動拿出了去年的暑假作業。

“少主，這本是向尊者呈閱過的。”小周出言提醒。

“沒事沒事！”陸米喜滋滋道：“反正我哥都忘了……”

一刻鐘後，陸夢機将本冊審閱完畢，陰冷擡頭。

陸米打了個寒顫，往後退縮幾步：“哥，這是什麽表情，啊啊啊哥別動手——別打嗚嗚嗚哇啊啊啊啊——嫂子救我啊啊啊——”

等到日上三竿，沐樊牽着哭唧唧的陸米，再次踏入潘多拉C港小鎮。

核磁風暴過後的C港，時隔兩周終于再次有了人氣。

通航後的第一趟星船票價不菲，路邊南遷回來的獸人還在忙着修繕房屋，看到沐樊走過皆具是眼神發直。

“這雌性可真好看……”

“幼崽長得也乖，也不知道是哪個獸人這麽有福氣——難道是上輩子拯救了潘多拉？！”

“嗨，別瞎想了！說道潘多拉，你聽說沒，墨山族沒啦！昨兒幾個留在C港的兄弟說的，還記得衣獅族嗎？他們從禁魔區裏面走出來了！兩天前帶回來的消息！”

“當、當真？”那獸人一驚，大喜之下就連說話也磕磕絆絆：“獸神保佑，獸神保佑！！那些魔鬼罪有應得！晚上我就去一趟盆地，看看衣獅族有沒有需要幫襯——”

C港休息區，陸夢機已是等候多時。

小周恭敬的将船票分發給禦虛衆人，冷不丁卻是被明秀發現最後兩張顏色不對。

“你們要把執劍長老帶到哪裏去？！”雁回峰大師姐不愧心思細膩，瞬間提出質問。

“沒有、沒有。”小周含糊其辭。

星船從C港接駁口緩緩出發，腳下無數房舍微縮成一片，少頃，碩大的星球就籠罩在薄薄的霧氣之中。緊接着漫漫星海被破開，恒星光将視野驟然照亮。

恒溫星艙內，曲面屏幕在播放附近星系的旅游資訊，一群矽基人正在向記者介紹最新培育的雜交金屬史萊姆。

“這才是現代社會啊！”有弟子感慨，在潘多拉住了幾周，幾乎要忘記雪地木屋獸皮之外的世界。

“說起來，陸長老不會又把沐長老拐走吧？”

“不會吧，”那弟子指了指：“那邊，小米不是還在做算術題嗎？只要小米還在，陸長老總不會走太遠——等等，那個方向，怎麽還有一艘星船？！”

一衆弟子連忙看向窗外，浩瀚星海之中，有一架小型星船正向偏離的方向駛去。看路線，顯然也是剛剛從C港出發。

那為首的弟子一驚：“沐、沐長老呢？！等等，小米，你哥難道不和你在一艘船上——”

在一旁寫作業的陸米哼唧一聲扭過頭去，滿臉悲憤：“我哥早就不要我啦！”

四個小時後，兩人在白薯星降落。

料想籌備合籍大典還需不少時日，陸夢機幹脆臨時更改了回藍星的行程，與沐樊一路停停走走，游歷外星風情。

潘多拉周邊的小行星大多是F級文明，寧靜、安全，旅游業發達，其中又以矽基人居半。

甫一從星港降落，陸夢機就被塞了一手的景點傳單。

兩人找了家小店，點了杯奶茶，對着傳單研究少頃，便随意定下一日行程。星港旁提供租車的是一家老舊的店面，陸夢機倒也不挑。只是鑰匙到手時，那輛觀光車約莫在車庫放置太久，前座的抽屜內不知為何咚咚作響。

陸夢機向沐樊遞過墨鏡，把抽屜拉開。

一只觸角探了出來，藍色果凍一般的金屬史萊姆呆呆的鑽出抽屜。

“矽基伴生生物，街上到處都是。要扔掉嗎？”

沐樊搖搖頭，頗為好奇的用指尖輕戳。

那史萊姆呆呆的轉過頭去，看向沐樊，凹陷一小塊像是軟乎乎的橡皮泥。

陸夢機手上癢癢，擡手就把那史萊姆捏成一個圓球，接着又調整了一下形狀，最後下端捏尖，赫然便是一顆愛心。

“……”沐樊伸手把呼吸不暢的史萊姆解救了下來。

白薯星的上午，微濕的山岚中有漫無邊際的薰衣草海，和白天出來覓食的家養史萊姆。兩人從林間小道穿過，在附近農舍用半個信用點買了一大盆烤物串串燒，去掉營養水銀柱、脆銅片等矽基人熱愛的金屬食材之後，店主頗為過意不去的補了他們兩個雞腿。

“不錯。”沐樊一筷子下去，露出頗為驚豔的眼神。

陸夢機卻是心疼得很，往時劍峰飯食不佳，阿樊碎丹之後又被藥膳所限，世間美食所遇不多。

他又向農舍買了兩個溫泉玉子，剝開外殼，将烤炙好的牛肉在其中翻滾浸透：“嘗嘗？”

沐樊薄唇輕啓，舌尖掃過時眼睛睜的更大。

陸夢機嘿嘿一笑，心中的小豹子可勁兒的撒歡，尾巴搖來搖去晃成一道虛影：“再嘗嘗這個。”

言罷迅速把剩下的半串牛肉塞到自己嘴裏。

開着觀光車兜兜轉轉，不知不覺已是夜深将近。陸夢機收的那一沓子傳單裏，有多半都是關于白薯星夜市。

一條長街如同燈火長龍，無數小攤支起，其中游客比肩接踵。

兩人正在一處長椅上啃玉米，冷不丁聽到身後有個小妹子顫顫巍巍開口：“陛、陛下？！！”

陸夢機回過頭去，只見小妹子滿臉通紅激動到近乎暈厥，手上半跟同款玉米差點沒把自己嗆住。

“別噎着了。”陸夢機友善出言提醒。

那小妹子一時更加激動，連連點頭，再一擡頭看到沐樊，更是瞬間變成星星眼：“沐沐……”

遠處，與她同來旅游的同伴轉過頭來，瞬間爆發出一陣短促的尖叫。藍星鮮少有發往白薯星的旅游團，沒想卻是能在這裏遇到愛豆！！

陸夢機把食指放在唇前，做出一個“噓”的手勢，端的是騷氣無比。那一衆小妹子被撩的精神恍惚，只記得自己迷迷糊糊的要了簽名，迷迷糊糊要了合影。

“沐沐，你們是來度蜜月的嗎！”恍惚間，有粉絲軟軟問道，眼神黏在沐樊身上一眨不眨，絲毫不放過史詩級神顏。

和霸氣四射的陛下相比，顯然還是沐沐可愛可親！

“還沒領證。”沐樊笑着解釋。

陸夢機迅速補充：“但是快了。”

三個小粉絲頓時再也抑制不住，嗷嗷亂叫。臨走時，陸夢機還揮着啃了半截的玉米和她們招手告別。

“好甜啊啊啊啊啊！！！等等他們啃的是一根玉米——”

“簡直閃瞎！麻蛋這種莫名的幸福感染是什麽！忽然想戀愛啊啊啊——”

藍星。

金辰娛樂。

魏舒視訊的對面，是個幹練美豔的年輕女性。

這位女士他絲毫不敢得罪，甚至多數時間都心懷感激。身位經紀人十多年，魏舒清楚知道其中利害，陸影帝的“前線”，又稱站姐，手下經營兩個流量大站。在陸大大剛出道跑通告的時候，出圖比金辰娛樂都快，宣傳比熟練公關的老PR都要有效，也是一種粉絲心目中的女神。

在陸影帝爆紅後，這位白富美已經功臣身退，專心自身事業，沒想在隐匿了許久之後竟是再次聯系到魏舒。

“魏哥，手下幾個小妹子都慌了。給點消息呗？連續一個月沒出圖，沒跟飛，沒活動，站子都要混不下去啦！”

魏舒一臉凄苦：“小姜啊，我是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您可是經紀人啊！”姜女士語重心長：“對我們這些知根知底的老前線，還瞞着？”

魏舒無奈：“真不敢騙您啊！”

姜女士嫣然一笑：“怕我作甚？我可沒爬牆，頂多過去是唯粉，現在是CP粉，說起來之前沐總裁的金主傳言是真的吧？這麽大的料，當年我們都沒能8出來，不過——料是真的甜啊。”

話音未落，視訊對面有訊息音傳來。姜女士打了個抱歉的手勢，點開終端分屏，驀然雙眼晶晶發亮：“當真？可以啊，對，讓修圖組現在就準備——”

魏舒一臉茫然。

姜女士一聲嘆息：“不說就不說嘛，原來是白薯星，有個小粉絲今天Po圖了。”

魏舒：“等等，在哪兒——”

“魏哥，別演啦，大家心知肚明。回見。”

魏舒繼續茫然：“等等，白薯星？哪個白薯星？我是真不知道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