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油燈漸漸變暗,書案前寫字的人卻并未停頓。身體微微向前傾,地上有一道修長玉立的影子,都說字如其人,并未看見他的字,只看他的影子和行雲流水的筆法,便就覺得說不出的好看。
寫的是柳體,結構緊湊,骨力道健,灑脫而有法度。
書房裏很靜,甚至可以聽到油燈燒着時發出輕微的“啪”聲。
陳平悄悄剪去燈花,剪刀卻并未放下,只是垂着手立在書案邊等着。
最後一筆寫完,梁明之将筆放在筆架上,舒了一口氣坐下來,問道:“周家出什麽事了?”
“周老太太早起叫了周二太太過去,給了周二老爺一個妾室。氣得周二太太早飯都沒用,後來是周二小姐過去,叫人把那妾室拖去了柴房。周家二老爺現下只怕剛剛到家,後續的情況還不清楚。”陳平将打聽來的消息一一說了。
果然引起了梁明之的注意,“确定是周二小姐做的?”
陳平道:“是的,确定是周二小姐做的。周二太太跟前的李媽媽倒是個能幹的,只是這回在周家東府的時候,叫周大太太身邊的婆子給狠狠打了,因而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所以這事兒周二小姐就做了主。”
梁明之沒有出聲,無意識的用手敲着桌面。
陳平又将打探來的消息再次重複了一遍。
梁明之停下手,十分詫異的問道:“你是說,她叫周二太太母親?”
陳平點頭應是。
梁明之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覺得,周二小姐和以前不同了?”
就算是為了有個好親事,也斷然不會忽然和小宋氏就親了。
周成延那麽疼她,就算是她要天上的月亮只怕都能給她搭個梯子,她想要什麽,還真不需要去求着誰。
而且這些年,自己看着她長大,也算是很寵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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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能力,如果有困難周成延幫不了,也該知道自己會幫。
那麽她怎麽會做到這種地步?
卻又不像那個女人,那女人狠是狠,但是沒什麽腦子,也卻絕對不會忽然對一個人這麽好。
難道說被小宋氏這個繼母感動了?
陳平的話立刻應正了梁明之的猜想,他道:“沒有看出來周二小姐有什麽不同,想來是這些年被周二太太打動了吧,畢竟周二太太待她,可比親生女兒也不差半點的。”
梁明之擺擺手,叫陳平先下去。
他想起了上回游園後的第二日。
妹妹梁明月來找他,說是要送些禮物給意嘉,感謝她幫着解圍。他答應了,自己又添上了些。
但妹妹走到門口忽然又拐了回來,跟他說,梁明軒打聽了意嘉。
并且打聽了好幾次。
大概妹妹心裏也有察覺了什麽,他想起生辰那日看到梁明軒送來的禮物,又驚又怒。
驚的是,那禮物是上輩子成親後意嘉送的。
怒的是,梁明軒居然見了她一次就對她動了心。
她是怎麽想的?
這些日子看下來,好像和以往并沒有什麽不同,她甚至完全不知道,冉姨娘曾讓冉三太太去周府,是為了相看她。
“陳平。”梁明之微微拔高了聲音,“你進來。”
門被拉開,進來的卻是陳安,他恭敬的道:“方才二爺派人過來,叫了小的大哥過去。大爺有什麽吩咐?”
梁明之想到剛才問陳平的問題,再次問了陳安。
陳安頓了一下,想了片刻才道:“周二小姐好像比以前懂事了一些,聰明了一些,也……冷淡了一些。還有……”他看着梁明之半晌,才忽然吐出話來,“好像有些怕您。”
居然有這麽多變化!
而自己居然都沒有發現?
梁明之沉聲道:“你說說她和從前有哪裏不同,還有,你怎麽發現的她好像有些怕我?”
陳安看了看主子的臉色,雖然繃着臉,但是感覺好像并沒有生氣的樣子。就提了膽子,道:“周二小姐以前十分不懂事,您瞧瞧周二太太多疼她,對親生的三小姐都沒有對她好。她呢,不知道感恩就算了,還總是招着東府的周大太太給周二太太難看,真是一點良心也沒有。倒是上回落了水後,人也清明了些,對周二太太倒是親近了不少,便是只看那眼神,也沒了從前的厭惡和反感了。”陳安打開了話匣子,就沒有再去看主子的臉色,兀自繼續往下說着:“上回咱們去送綠绮,周二小姐看着倒是高興,但我看您一進屋,她就不由得離您遠遠的,便是道謝時也與您隔着一段的距離,從前她才不會這樣呢。我猜着,要麽她就是有些怕您,要麽就是知道自己大了,有了男女大防的心思。”
“您說奇不奇怪,您待她那麽好,她居然有些怕您,還有那回在東山寺也是如此。”
“還有啊,從前周二小姐那懦弱的樣子,不說是在周大小姐跟前,就是在國子監那幫人女兒面前都怕的像個小媳婦似的。周祭酒的身份在那擺着呢,明明該是她們巴着她,可她卻反過來去巴着那些人了。”陳安咽了下口水,一掃眼看到梁明之黑的不見底的臉,話立時就不順暢了,“可……可是前兒見着成敏郡主,卻……卻完全不是那個樣了……”
後面的話沒有說完,但梁明之已經明白了。
不僅不怕,反倒還幫明月解了圍。
陳安心裏一個勁的後悔,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耳巴子。
明明知道大爺把那懦弱的周二小姐當親閨女似的疼,自己這嘴一張,可就完全沒了邊了,什麽話都往外說。
大哥說的沒錯,他早晚要壞在這張嘴上!
“大爺……要是沒事,小的就先下去了?”陳安小心的試探道。
梁明之沒有說話,臉色沉了下去。
陳安和陳平是一對雙胞胎兄弟,長得都很不錯,但随着年紀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不像,性格更是南轅北轍。陳平沉穩,做事有條有理,吩咐他的事情再難都會辦好。但陳安性子跳脫,話多又心善,做事往往丢三落四,但偏偏也不會出大問題,且最後也總能圓滿完成任務。
這兩人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但關于意嘉,卻只有陳安發現了她的變化,陳平卻沒有發現。
“成敏郡主,是不是和周家二小姐關系不錯?”梁明之道:“桃花宴是不是快到了?”
兩句話一點關系也沒有,但陳安卻立刻明白了,“是是是,您生辰那日,周二小姐送了一個白玉獅子給成敏郡主,次日成敏郡主就回了一個小金豬。大爺放心,桃花宴成敏郡主一定會給周二小姐下帖子的。”
梁明之颔首,終于開恩道:“好了,你下去忙吧。等陳平回來,叫他來見我。”
陳安慌不擇路的退了出去。
帶上門,狠狠拍了胸口幾次,這才稍微安了點心。
鴻北堂。
梁明軒已經有些惱了,臉上也帶着一絲怒意,看着面前低頭站着的人,聲音也生硬了不少。“你最好老實告訴我,別以為你在我大哥跟前伺候,我就不能怎麽你,這侯府日後到底誰當家,你給我認清點!”
陳平低着頭,嘴角微微勾了勾,并沒有回話。
“陳平!”梁明軒聲音裏也帶了怒意。
陳平的聲音平靜無波,“小的真的不知道。二爺若是好奇,可以直接去問大爺,大爺現下正在書房,還未歇下。”
“你當我不敢去問?”一拍桌子,梁明軒已是怒氣沖沖的站了起來。
“主子的決定,小的不敢妄自揣測。”相對于梁明軒的火冒三丈,陳平态度恭敬卻執拗。
陳平在梁明之身邊的地位,梁明軒當然知道。
就算他知道大哥和父親商量後,把自己記做嫡子,為的是以後接了安平侯的位置,掌管梁家,可現在,畢竟他還不當這個家。
對于大哥身邊得力的人,他根本做不了什麽。
而就算以後他當了家,對于大哥身邊得力的人,于情于理,他也不能做什麽。
他頹然的坐了下去,話鋒一轉,問道:“我大哥和周家二老爺,是至交?”
陳平道:“是。”
一個字,簡潔明了,可卻把梁明軒氣得不輕。
“那周二小姐,是如何稱呼我大哥的?”梁明軒又問。
陳平道:“世叔。”
“滾滾滾!”梁明之氣得一腳踢了椅子,把陳平趕了出去。
陳平一走,一直守在旁邊的杜鵑見下首的梁海不說話,就撇了撇嘴,冷聲道:“這陳平真不識擡舉,居然敢對二爺您這樣,二爺您也不教訓教訓他!您要是任由他這麽下去,以後保不齊他就不知道誰才是他真正的主子了!”
梁家所有人都覺得,以後安平侯的位置将會是梁明軒的。
即使現在所謂的冉側夫人在家裏說話還沒有梁大爺管用,但并不妨礙大家把寶壓到梁二爺身上。
尤其是被撥來伺候他的杜鵑。
杜鵑樣貌好,身段好,做事也利落,早被送來的時候就打着要做梁明軒通房的主意了。
梁明軒心裏一團的火氣,又聽杜鵑這麽挑撥離間的話,登時反手就是一個耳光。
一聲“啪”的脆響,直打的杜鵑眼冒金星,人都跌坐到了地上。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梁明軒。
“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姨娘把你送來是想着要你挑撥我和大哥的關系是吧?”梁明軒又上去補了一腳,“你才給我記好了誰才是你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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