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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可以。康司祺的視線在對話框頁面停頓良久,手指上下滑動了幾次屏幕。他感到有幾分不悅,但上夠不着生氣,下踩不到失落,懸在一個中空的位置,滋味不分明,可謂陌生。

最終,這條信息他沒有回複。

下午三點半,他離開公司,前往瑞安裏。那老房子他自己挺喜歡,平時放着當擺設,空蕩蕩的。唯有一面牆修成了酒櫃,擺滿葡萄酒,分産區和年份陳列,數量之多、款式之齊全,随便放出去都是驚人的。它們安安靜靜被藏在這裏,和整個老房子一樣低調。偶爾,康司祺會自己在這房子裏安靜休息一陣子。

既然收拾過了,今天也沒有浪費的道理。他吩咐司機明天再過來接他,自己留下。

塗玉晴在冰箱裏置備了新鮮的菜,還有供冰鎮葡萄酒的冰塊。窗邊桌上的花瓶裏插了花,窗簾半開,午後陽光灑進屋子裏,意境十分美好。甚至,還有為燭光晚餐準備的蠟燭。

康司祺往冰桶裏塞了瓶白葡萄酒,然後拿一本雜志躺在迎向窗口的沙發上。看書是為催眠。果然,讀不到三篇文章,就來了睡意,他得以安然入睡。

康露潔幾個月前的擔心,到現在還有效。康司祺的睡眠質量的确大不如前了,自律在大多數事情上有用,但它無法完全抵抗人類身體機能變化帶來的反應——他失眠,不是因為壓力突然加大,不是因為有事纏身,僅僅是因為身體睡不着。宇宙對萬物都設定了某種規律,每個生命都遵從這種規律,無法超脫。

他難得這樣無思無慮睡上一覺,再醒來,已是夜幕時分。

從窗簾漏進來的,換成了幽幽的路邊燈光。老房子位于鬧中取靜之地,此刻靜谧得有些冷清。冰桶裏的冰都快融盡了,白葡萄酒幾乎泡在冰水裏,孤零零的。他單手按一按太陽穴,坐起來開酒。

勃艮第的白葡萄酒。他手裏的收藏,每一瓶都價格不菲,無論怎樣,自己喝一瓶都算奢侈。想了想,還是騰手撥下莊澤的電話,一接通就按了免提,直接問:“你真的不過來?”

那邊相當嘈雜,聽起來亂哄哄的,莊澤似乎找了個相對适合說話的地方:“你怎麽了?”

康司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語氣仍略帶睡意:“什麽?”

莊澤:“我聽你聲音有點不一樣。”

“嗯。”康司祺抿了一口酒,拿起手機湊到嘴邊,聲音帶笑,道,“想你。”

三天不犯渾,全身細胞難受,說的就是康司祺。這種話,莊澤早就習以為常,遂熟練切換畫風,十分配合地回:“想什麽?”

康司祺的氣息略微加重,自帶電流,嗓音低沉,如在耳畔:“想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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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澤無動于衷:“這條說過了。”

康司祺:“說過了還說,可見迫切。”

話音未落,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喊“莊老師”的,語氣起來比他還迫切,康司祺一聽就知道,這次通話要到頭了。果然,莊澤半點留戀也沒有,用正經人的語氣交待了一句“忙着,回頭聯系”,就挂了。忙音在靜谧中可夠刺耳的。

真是難取悅,比尤梓沂那樣的女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到底沒有把人催來,本該是一件挫敗落寞的事,但康司祺放下電話,卻莫名覺得歡樂,腦子裏浮現出莊澤無話可說的樣子,心下想笑。

莊澤有一張溫和如春風的漂亮面具,眼睛裏時常透出一股以不變應萬變的自信,最惱怒最無語的時候,也不過是收了笑容,珍惜表情。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康司祺有些着迷于看他不耐煩又要維持風度的樣子,每當看到他無可奈何,就大有撕開他面具的快感。

如今不用看,他也知道莊澤剛才露出了那樣的表情,這就把什麽挫敗落寞都抵消了。約不上就約不上,反正都是遲早的事,就當過今天放過他。

然而,他是大方在心理和行動上都放過了莊澤,第二天卻發現,莊老師一點沒放過他——偌大一個C市,這麽多房地産開發商,這麽多關心社會矛盾的大學老師,這麽多可以用來做課題樣本調查的項目,偏偏是他莊澤,好巧不巧,選擇了蒲安區那個跟康司祺有關的“聯名上告”。

上午九點,康司祺在一個名叫“良坡”的村裏現身。一輛中等檔次的奧迪車,直接停在村支書的二層自建小洋樓前。司機老林先下車去敲門,不一會兒,裏面跑來一個開門的。只開了半扇,人從裏面探頭出來看,警惕地看着老林。

“你是誰啊?我們家有客人,現在不方便。”

司機皺了皺眉,謹慎着沒有立即自報家門,回頭看了看車裏。

康司祺親自下車,大步走上前。今天他穿得随意,看上去比正裝在身要親和些,臉上還挂幾分笑容,總算沒把開門的小年輕吓着,但也讓小青年看出了這人是身份不低,态度客氣了許多。

“我們家早上來了幾個電視臺的,正在采訪呢,大伯說誰來都要問問清楚。”

康司祺低下頭,看着他,笑道:“那你去跟你大伯說,老康在外面大榕樹等他。”

小年輕聽了,一愣,雙眼盯住康司祺,猶豫片刻,開口問:“你是康總嗎?”

康司祺颔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小年輕扶着門站了一會兒,仿佛有話要說似的,又不知在顧忌什麽。踟蹰了更長的時間之後走了出來,掩上門,低聲道:“裏面采訪一直在講你呢,我是今年才回村裏的,不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剛才聽得亂七八糟的。”

康司祺輕笑:“是嗎,電視臺對我挺關注。”他退一步,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煙來,打開抖了抖,遞給小年輕,“來一根?”

小年輕一臉欣喜,又不好意思,拘謹地拿了一根。

煙點上,人就放松多了,吞雲吐霧一兩口,說話都有底氣起來:“我聽說你以前就跟我大伯談好在這裏建房子了,我本來在市裏打工的,今年都回來了,就因為聽說房子建好以後我們自己就有生意可以經營。前陣子,村裏來了好幾撥人,進進出出我大伯家好幾輪,還去了村長那邊,王主任那邊,搞來搞去,搞得大家都說你騙了我們,要告你,告贏了又能拿錢,又不用給你地,可以再賣給別人。現在裏面來采訪的,就一直在問這個情況。”

康司祺:“之前來的人都什麽樣兒?”

小年輕:“就……城裏人,說是做生意的。”

康司祺:“說是?”

小年輕:“哦,因為我覺着不太像,他們一個個流裏流氣的,開個大奔,’chuai’地一下停在這裏,門也不敲就往裏闖,跟網上秒排視頻裏的黑老大似的!”

康司祺笑:“聽你口氣,好像站我這邊?”

小年輕:“康總您別說,我這個人沒什麽優點,就是從小看人準。我剛才一看您就覺得,正派。您這樣的,要是要點什麽,肯定是使狠招那種,不耍陰的的,就算壞,也壞不到哪裏去!”

這馬屁拍得渾然天成,康司祺把手裏的煙全給他了,指指司機老林:“你要是不忙,跟我這小兄弟聊聊天,等會兒別忘了告訴你大伯,我在榕樹那邊等他。他今天不跟我見面,我是不走的。”

小年輕手握一整盒好煙,基本被完全收買了,沒有二話:“康總您放心,我一定辦到!”

康司祺自己徒步在村裏溜達了一圈,想着碰上什麽人,随便聊聊體察一下情況。結果,沒遇上幾個本村熟人,倒是意外在一個池塘邊見到了昨天約不着的莊澤。

那人躬身站在泥土軟趴趴的池塘埂上跟池塘裏的人聊天,腳上一雙球鞋巴滿了泥,他也不在意,臉上笑容比平時那面具似的笑法真誠得多,整個人有種從畫裏落了地的感覺,變得真實起來了。

康司祺隔着三丈距離,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直至池塘裏的村民擡頭一瞥這邊,看到他——正巧,是個認識的!可此時認識的相見,更尴尬。

那村民遠遠和他相視一眼,硬着頭皮打了個招呼:“喲,是康總啊!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莊澤聞聲扭頭,康司祺正朝他們走去。他不下池塘,就蹲在路邊,回村民的招呼:“我來還能幹什麽,不就是看看你們這些老朋友?”又拍拍口袋,“沒煙了,請不成你抽了。這麽早出來看水,吃早飯了嗎?”

村民嘿嘿笑笑,一邊轉身去洗手,一邊說:“還沒呢,正要回去吃。康總什麽時候過來的?要不要一起去家裏吃點海鮮粥?”洗完手,又看向莊澤,“莊主任,也一起來吧?這是市裏電視臺來的新聞制片主任,還是大學教授呢!”

後面那句是對康司祺說的。康總這才把視線移到莊澤臉上,兩人對視,互相禮貌地笑了笑,都不冷不熱地道一聲“你好”,說不上原因,就這樣默契地表演了一場“第一次見面”,然後一起跟着這個村民回家吃早飯了。

村民是熱情的人,大該是見兩個客人互相看不太上眼的樣子,一頓早飯滔滔不絕了半個小時,基本上把在池塘裏跟莊澤說的都說了一遍,康司祺聽了,暗笑“得來全不費工夫”——莊澤和這個村民聊的,就是村支書那個年輕小侄子沒說明白的部分。

該村民是有大片池塘的,原先村裏說賣地給康司祺,他是大戶,因此算是核心人物了。那些城裏來的“商人”要搞小動作,首先要找的就是他,對方是什麽成分來頭,他比較有數。飯桌上,他懷着對康司祺的愧疚,一股腦把自己心裏的話都倒出來了。

“他們哪裏是做生意的,完全是強盜和騙子,一定是有人雇來的嘛,對我們動不動就恐吓、威脅,還說你是騙我們的,說得頭頭是道,我們哪個不怕啊?完了這套,又來一幫人,給我們畫大餅,那說得,比康總您當初說的可厲害多了!”

康司祺饒有興趣的樣子:“怎麽說?”

“說我們這兒能建城堡,外國公主都要來買來住!”

康司祺笑了:“你們不還是信了嗎?”

“很像的,你要是看了,你也信!還有公主的說話的視頻呢!人家公主真的說來我們這裏住!”村民說得臉紅,筷子往桌上一拍,“我兒子還查了那個公主,是真的!”

康司祺更好笑了:“哪國的?”

村名:“記不清了,什麽什麽圭……反正網上都有資料的,不信等下你到李支書家,他肯定記得,他做了記錄了,這個要上報的嘛!”

康司祺和莊澤相視一眼,都無言。這麽一頓早飯過後,兩人各自和村民辭了別。康司祺先出門,莊澤後出來,果然見他杵在門口,笑得似邪非邪的:“都要去李支書家,順路一起?”

莊澤沒有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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