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塗明朗,一根在C市和L市都盤踞多年的老油條。雖然能力顯得平庸,沒什麽上進心,混到退休也就那樣,但得益于他總是笑眯眯的臉與随和性格,政府單位混的這些年,倒一直擁有極好的人緣。

在莊澤的印象中,那個男人很少生氣,善于兩碗水端平,放到社會交際的标準裏,是個人才。無奈,他最後留給莊澤的是一個抛妻棄子的形象,傷害沉積進了潛意識,根本剔除不掉。正常情況下,遑論見面,對方的事情,他聽也沒興趣聽。

淩晨兩點半,莊澤按照塗玉晴給的地址找到L市內的家。

是個老小區了,物業不怎麽樣,門衛睡得正香,莊澤按了幾次喇叭,他才睡眼惺忪地開門,也沒看來訪者是何許人,就繼續往自己的小床躺去了。

莊澤開進小區,在一棟棟黑漆漆的樓之中, 忽然看到一片亮光。他心中一動,想,那就是塗明朗家。到了那棟樓下,果然看到塗玉晴身着睡衣站在樓下翹首望。

“莊老師。”她熟悉康司祺每一輛車,沒等莊澤下車,就迎了上來。“發生什麽事兒了嗎?是不是康總他出什麽麻煩了?”

莊澤颔首默認,擡眼望了望樓上的燈光,似乎看到陽臺有個身影。那身影隐匿在暗處,幾乎融于夜。他望一眼,分辨了一下那身形,又與記憶中對比一番,不很像,不太能重疊上。

他一面熄火下車,一面坦然對塗玉晴說道:“康司祺今天晚上被帶去’配合調查’了,不久前許意也被帶走了,我聽說,你父親過去和夏廳共事的時候,關系不錯。”

聽自然是聽康司祺說的。

塗玉晴點點頭:“過去是還行,因為我爸的業餘愛好和夏廳長挺合拍的。我記得,小時候夏廳還來我們家下過棋,不過……”她停了一下,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莊澤:“嗯?怎麽?”

塗玉晴撇撇嘴角:“我爸……呃,也是你爸,他,退休後很少再關心官場的事,和夏廳來往幾乎沒了,康總和他的關系也大沒有過去那麽好,加上康總不太喜歡我對別人提他的事,所以老頭子這次不知道他的情況,還有,你們倆的事兒……我也沒敢說,康總不讓,你知道的。”

莊澤理解地點點頭。不止是康司祺,他自己原來也不想塗明朗知道,因為麻煩。可眼下,他不得不親口來給老頭兒說這麽個消息了。好在老頭兒知道自己這兒子的底細,應該不至于被吓到。

莊澤的口氣有些無奈:“康原本不想讓事情牽扯到你,我還是來麻煩你們了。”

塗玉晴兩手臂抱在一起,微微擡眼看他:“莊老師,別這麽說,你知道,我肯定想幫他的,不說我跟他身邊這麽久,就是因為你,我也會多留心幾分。老頭子…...他也肯定會幫忙的。”說到這裏,她輕嘆一聲,“我原來一直想,老頭子知道康總和你的關系,會不會氣背過去,現在有了這麽檔事兒,他大概就顧不上生氣了,肯定先想救人。”

莊澤提提唇角,笑的弧度有些勉強:“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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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玉晴低下頭,沒再說話。

兩人上了樓,塗玉晴掏鑰匙開鎖,一推開門,老頭子已經在客廳正襟危坐,兩眼目光炯炯,盯着剛進門來兩個人。莊澤望去,只見這老頭兒腦袋上已經頂了一片霜色,與記憶中那個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全不是一回事了。

塗玉晴輕輕關了門,看看莊澤,輕輕示意他進去,并蹲身從鞋櫃裏拿出一雙看起來嶄新的拖鞋,放在莊澤腳下,然後小步跑到了塗明朗身邊,神情有些糾結,語氣意味深長。

“爸,夏廳的事兒你知道的,我們康總剛剛也被請去了,他…....我哥,現在,是為了康總來的。”

塗明朗的目光緩緩從莊澤臉上收回來,臉上神情還停留在放在見到他們入門的那一刻——這是他的一雙兒女,他一生中第一次看到他們站在一起,深夜淩晨裏,他讓這場景刺了目,眼睛有些疼。此刻,聽着塗玉晴的話,他立即反應出了其中的涵義,表情露出幾分震驚,視線再回到莊澤臉上,就大不一樣了。

那邊,莊澤踏着拖鞋緩步來到他面前,目視他,卻不是實在的對視,只虛虛照了一下,然後從緊抿的嘴角裏擠出一個快三十年沒有喊過的字:“爸。”

塗明朗的手指微微一蜷,默然閉唇。片刻,下巴朝沙發點了點,道:“坐吧。”

莊澤坐下,擡起頭望向塗明朗,眼神緊緊斂藏,眸子中結着一層虛張聲勢的平靜。他稍打了個腹稿,便開門見山,把康司祺目前面臨的情況一一道明。末了,特地提了一提“突破口”許意那邊的線索。

“聽康司祺說,您過去經常和夏廳長交流藝術欣賞心得,夏廳長有什麽寶貝一定跟您分享,我想問問,您沒有從夏廳長那裏見過一幅宋代的古字畫?”

“宋代?”塗明朗眼睛發亮,“見過!怎麽,那是康司祺送他的?”

莊澤點點頭:“恐怕是。您見過它,能判斷它價值幾何嗎?憑這一幅字畫……”

“足夠坐實康司祺賄賂。”塗明朗沒等他問完,就下了結論,眉頭緊皺。

莊澤頓時啞口。

塗玉晴更是一驚:“那幅畫真的從許意那裏到了夏廳手裏?爸您還看過?”說着,又慌張起來,盯着她爸,“那如果許意把這供出來,康總會怎樣?”

這正是莊澤所想的,他也盯着塗明朗,等着他對那幅畫的價值做個可參考的判斷。

老頭子卻只是嘆息搖頭,“那幅字畫啊,唉——”緊皺的眉頭松了松,臉上竟有幾分懷想的意思,語氣都變得憧憬起來,“我不是專家,到底能估值多少,我也說不好。但那是真東西,價值是沒得說的,要是被供出,別的不用查,憑這一條他也得判個行賄。可這個行賄情節的嚴重性,還要看他從這背後獲得了多少利益,有沒有給國家利益造成損失,處罰判決方面,這些,才是考量重點……現在說,都為時過早。”

塗玉晴“啊”了一聲:“那最壞的結果是什麽啊?”

老頭子瞥她一眼:“損害國家財産安全,牢底坐穿。”

塗玉晴不說話了,看向莊澤,手指捏在一起,下意識安慰道:“康總……康總,應該不至于,我們公司的業務,都是正當的,頂多就是走點關系疏通一些麻煩,哪裏就會損害國家財産安全,你別聽老爸吓人。”

莊澤不言。

應這話,他想起夏志成剛剛被請走那天,康司祺在河邊跟他開玩笑時說“十年八年”,當時只當那人順口來一個數字,如今想來,康司祺大概是最清楚自己給出過多少、又獲得了多少的,其中金額達到了什麽處罰标準,他自己也應該早就心知肚明。

那個女處長說得對,許意是個“突破口”。

這一個口子,就夠了。

但莊澤正是為了處理這個口子豁開之後的後果而來。

他雙手半握成拳放在膝蓋上,終于正正與塗明朗對視:“爸,這些年我沒有在您身邊,身為人子,我失職了,本沒有什麽資格來求您幫忙,但這次我只能對您抱幾分指望,您能不能為我指點指點,該往哪兒跑,才好為他出上力。”

話說得很好聽,也很動情。

塗明朗一雙已日漸往骨頭裏凹陷的眼睛望着他,有了幾分濕意。且不論這個兒子話裏有幾分真心,他肯伏低做小,當爹的內心就足夠五味陳雜,幾十年的情緒從遠處卷過來,拍到他幹涸的心田上,竟是澀的。

塗明朗動了動唇,忽而說了句無關的:“你和你媽媽……長得真像,她走了有,整十年了吧?”

聞言,莊澤眉睫一顫。

塗明朗道:“我記得,我那天聽到別人告訴我,她走了,很難過。我常常想,是不是我害死了她,如果我沒有和她離婚,她會不會……也不一定,她那個人,嘿。”

說不下去,他擺了擺手,也抹去了臉上那點追憶的端倪,望莊澤的目光變得溫和而慈柔,拍拍自己的大腿,提高聲氣。

“你們說的那個小男孩兒我也見過,其實挺有本是挺聰明的,就是傲了點,也沒什麽毅力,他被請去了,康司祺二十四小時要回家,懸。我們還是考慮後面吧——”

莊澤眼中劃過一道亮光,神情不由自主地認真起來,仿佛一個要聽師長教導的少年。這副模樣,看得塗明朗心頭一陣酸意,那遙遠的浪花在記憶中拍得聲聲作響,他壓着滿喉嚨哽塞:“明天我去C市走一趟,找幾個老夥計了解了解情況,完了我們再商量怎麽搞。”

“嗯。”莊澤聽了這話,似乎慢慢放松下來,眼中那層平靜不知何時已經崩碎,此刻坐在塗明朗面前的,像那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十五歲小男孩,有些茫然,又持着倔強。

半晌,他站起來:“這麽晚過來,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

塗玉晴看他要走,忙上前去:“都這麽晚了,你來來去去的,肯定是疲勞駕駛,要不就先住這邊吧,天亮了再回去,爸——”她回頭看塗明朗,尋求支持。

塗明朗卻沒有留莊澤的意思,沒理她,只對莊澤揮揮手:“你先回去吧,康司祺不是,還有個女兒?你既然都能為他來求我,估計關系不淺了,你回去多照顧照顧孩子,別像我似的,對你……不夠好。”

莊澤颔首,垂下眼眸,輕聲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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