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樂明心很少做夢,他要麽睡不着,要是睡着了就會無夢到天亮。

工作日的早晨,他一把把鬧鐘按掉,從床上蹦起來,對着床頭櫃上的相框裏的父母說了聲“早安”。相框旁邊放着他從陶藝工作室拿回來的小花瓶,過了一晚,月季依舊開得好好的,但是落了一片花瓣在桌子上。

他把花瓣拿起來,随手找了本書,把花瓣夾進去。

今天是周五,這個事實讓樂明心充滿幹勁。他把吐司對角切成三角形,裹上蛋液下鍋煎了一下,澆上番茄沙司,三兩口吃完了,吃的過程中還抽空給賀成安的微信上發了個“早安”的表情包,沒一會兒,賀成安就回了個單字“早”。

纏綿的春雨停了,春天特有的融暖明媚的陽光遍灑在路上,被昨天的雨打落在地上的黃葉緊緊貼在路面上,像挂毯上的刺繡。

快下班的時候,康宸給他發微信,問他晚上要不要出來。

樂明心剛上完一節課,被春天的陽光曬得後脖子發燙,猛地灌了一大杯水,單手在微信上回道,可以,但得晚一點,有同學會。

康宸爽快地說,好的,在哪兒,讓老賀去兜你。

樂明心裝傻,給賀成安發微信,問他晚上去康宸攢的局嗎。

賀成安還是回得飛快,問他晚上從哪兒過去。

樂明心單手握拳,在無人的辦公室裏揮了揮表示勝利的手勢,恰好有人推門進來,他趕緊把動作化成伸懶腰的動作,癱坐在辦公椅上,把剩下的水一口氣喝完。

小學生們的周五下午放學時間極早,樂明心還來得及回家換套衣服,休閑襯衫,牛仔褲,白鞋,把頭發弄了一下,全部梳到後面。

樂明心這是第一次參加同學會,他高中畢業後和高中同學基本上沒有怎麽聯系,這次是李啓不知道從哪裏輾轉拿到他的聯系方式,給他發來邀請。總歸是好多年沒見了,露個面打聲招呼就先走也可以。

他們在一個中高檔的酒樓包了個兩桌的包廂,把在這邊發展的同學基本都請來了,附近城市的也有坐一個半個小時高鐵特意過來的,場面很熱鬧。絕大部分人樂明心都認不出來了,特別是李啓,他因為常年坐辦公室有些發胖,發際線已經有些危險了,五官依稀還是少年模樣,他帶了他的妻子,不是方萍,是個平凡卻溫柔的女人。

大家見到樂明心都大呼年輕,說他鍛煉得當,一點都沒有變,好像還是高中生的樣子。

自然是有客套誇大的成分,但樂明心的确沒怎麽變,處在一群社會人當中,像個學生。大家聊的都是房子伴侶,還有些人開始聊孩子了,樂明心一個話題都參與不上,只能在大家聊起高中時代的時候,偶爾插兩句話,沒一會兒就到了約定賀成安過來接他的時間,他站起來說要告辭,大家舉起杯子來碰了碰,連祝酒的話都帶上了快要步入中年的疲憊。

樂明心走出包廂,門還沒關上,李啓從後面追了出來,叫住他,笑得頗有些尴尬:“聊聊?”

兩人到了吸煙區,找了個角落,李啓從煙盒裏抖出一根煙遞給樂明心,樂明心擺擺手拒絕了,他拿出手機來看了看時間,抱歉地說道:“我待會兒還有點事。”

李啓把煙收回來,摸了摸自己頭發不多的腦袋,說道:“好多年不見了。”

“是啊,”樂明心不無感嘆地說道,“好多年了。”

“以前挺傻的,”李啓局促地說道,“做了很多傻事。”

樂明心大概知道他要說什麽,他就是再笨也知道,當初那本素描本肯定是李啓交給了老師。他一只手揣在牛仔褲的兜裏,另一只手擺了擺,說道:“算了,你要道歉也不應該找我。”

“你們還有聯系嗎,”李啓問,“賀……賀成安?”

樂明心不想再說這個事兒了,又看了看時間:“我差不多得走了。”

“我沒有說出是你!”李啓急道,“老師問我他畫的是誰的時候,我沒說,我說我不知道。”

樂明心皺眉:“什麽?”

李啓低頭,沒有看樂明心,絮絮叨叨地說道:“你沒看那個本子嗎,裏面往後翻都在畫你,沒畫正面,都是背面,還有手啊腳啊什麽的,我一眼就看出來畫的是你,你那時候最愛穿那雙綠尾阿迪是不是……”

樂明心的腦子幾乎沒法消化他說的這段話。

李啓見他不發一言,以為他在生氣,伸手抹了把臉,說道:“你要是和他有聯系,幫我說聲對不起吧,雖然我知道,好像沒什麽意思了……”

樂明心從飯店往外走的時候,腦子裏塞得滿滿的,那些早已模糊的細節,一下子又清晰起來。

天已經黑下來了,飯店門口停了大大小小的好多車,賀成安的大越野在這些車中格外顯眼,他更顯眼。他靠在車邊,戒煙快要成功了,嘴裏叼了棒棒糖,棒棒糖的白色小棍兒翹着,和他紮成小揪的自然卷頭發有種奇異的和諧感。

見到樂明心從裏面走出來,他把手舉起來,懶洋洋地揮了揮,後槽牙“嘎嘣”一聲把糖球咬碎了。

樂明心停住腳步,有點不敢走過去了。

近鄉情怯。

年少時候的時光是他回不去的原鄉,如今他離過去越來越近,也就越來越怕。畢竟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啊,誰知道哪些變了,哪些沒變。

賀成安把糖吃幹淨,白色小棍兒拿在手上,随手一丢,正中垃圾桶,說道:“還不趕緊,待會兒遲到了小心讓你請客。”

兩人坐進車裏,樂明心驀地說道:“其實我沒看。”

賀成安踩着油門,說道:“看什麽。”

“就是……”樂明心低頭摳自己的手指甲,“那個本子,我沒看。”

賀成安以為他在說前一天晚上的事情,食指叩了扣方向盤,說道:“嗯。”

“我不是說昨天晚上,我說高中那會兒,我沒看,本子不是我交給老師的……”

樂明心的話尾被賀成安的一個急剎截斷了,他随着慣性猛地往前一傾,又被安全帶勒了回去,幸好才剛離開停車位,路上沒什麽車,樂明心吓了一跳,不敢說話了,小聲說道:“對不起。”

賀成安不發一言,後面的車猛地摁喇叭,他連忙再次發動車,平穩地開上路,隔了很久,久得樂明心都以為他沒聽見剛才的話的時候,他突然說道:“都這麽久了,算了。”

算了?什麽算了?

如果因為錯過而産生的遺憾“算了”,那麽這其中的感情是不是也随之“算了”。

一直到下車,樂明心都沒有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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