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那位不知名的自來熟已經默默地走了,卡座裏的其他人看着他們,卡座外的人也有不少在看着他們,還有人吹起口哨,起哄叫嚷着“不要停”。
賀成安的嘴巴裏雜糅了多種味道,他的手牢牢地托着樂明心的後頸,防止他後退。這是多餘的,樂明心根本沒想着後退,他感覺到樂明心胸膛起伏,呼吸很急促,像夏天伸出舌頭的小狗一樣不停地喘氣。
當兩人嘴唇分開的時候,賀成安看到樂明心的眼睛裏因為酒氣而氤氲,濕漉漉的,一如既往的溫馴和赤誠,和很久很久之前一模一樣。
賀成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勇敢的人,他沒有繼承母親的勇氣。
賀母是個很強勢的職業女性,在外企辦公室裏揮斥方遒,結婚後說得很明白了,不要孩子,沉浸在愛情裏的賀靖什麽都會答應她,天上的月亮也會摘下來給她。但婚後,賀靖想要一個孩子,後來有了賀成安。
賀靖欣喜欲狂,但他的妻子卻依舊堅持不要孩子。
兩人不歡而散,經久不息的夫妻戰争在賀成安仍舊是個子宮裏的胚胎的時候就打得轟轟烈烈了。最後孩子生出來了,賀靖滿心想着這是維系愛情的紐帶,但賀母幹脆地淨身出戶了,她的心從來就沒有在家庭裏,她是職場拼殺的狠角色,離開後,她遵循了自己的諾言,再也沒有回頭。
強烈的控制欲被賀靖轉移到了賀成安身上,遺憾的是,賀成安天生就不是個馴順的孩子,夫妻的戰争變成了父子的戰争,大到在哪裏讀書,小到頭發的長度,賀靖都幫他決定了,賀成安雖有反骨,卻從來沒有勇氣徹底掀翻父親的統治。
高二文理分科的時候,賀成安選了文科,但是賀靖動用了自己的關系,直接幫他轉到了理科,最後他去了樂明心的班級。
樂明心是個發光體,又亮又熱,卻不刺眼。
而且他很快樂,他跟父母待在一起的時候,自由又快活。
賀成安做的最大膽的一件事情,就是故意在放學後留下,将那本日日不離手的素描本故意落下來。那裏面一頁又一頁,都是他的少年心事。他個子高,坐在樂明心後面,看着他,認真聽課的時候背脊挺直,像棵永遠向上的小樹苗,偷懶睡覺的時候,趴下去,肩膀後背随着平穩的呼吸一起一伏,像溫柔的潮汐,起起落落。
睡醒後,他的頭發有可能會翹起一點,就一點,怎麽摁都摁不下去。
賀成安喜歡畫他的手和腳,帶着少年特有的幹淨和力量。他喜歡樂明心雪白整潔的襪子,在鞋邊和校服褲腿中間露出一點,包住凸起的踝骨。
但是樂明心将他的本子,他的少年心事,他的一顆心,交給了老師。
他甚至在本子的一些空白邊角處,淩亂地寫了一些他的心事,老師一看就明白了。他這段時間因為神思不屬,成績有些下降,老師自然而然将罪責歸到了早戀上,馬上聯系了賀靖。
賀成安走的那天,他帶着一種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恨樂明心的背叛,一方面又想要在聽他說說話,一句也行,兩句也行,哪怕是一句“再見”也可以。他故意收拾得很慢,拖着行李箱慢着步子在校道上走,甚至在校門口等了一會兒。
但他最後等來的只有大雨。
在車上,空氣仿佛都結冰了,賀靖一言不發,只是打着方向盤,朝家的方向開去。賀成安也不說話,只是看着車窗上的雨刷,一下一下的,心裏想着,無所謂了,什麽都無所謂。
到了家,門都還沒關上,賀靖反手就甩了賀成安一巴掌。
很重的一巴掌,他用舌尖頂了頂腮幫,火辣辣的痛,嘴角都破了,血液特有的鐵鏽味竄進嘴巴裏。
“我送你去學校是讀書的,不是讓你去……搞些亂七八糟的!”賀靖喘着粗氣,像頭被激怒的公牛。
搞同性戀。
賀成安在心裏幫他補全了。
他已經竄到一米八五以上了,已經比賀靖高半頭了,再也不是小時候一犯錯就被打得抱頭躲的小孩子了,他摔門進了自己的房間,賀靖把他的房門鎖了。
賀成安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冷笑。
怕他跟人私奔嗎。
他跟誰私奔?
想着想着,他又難過起來,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裏,摸到了放在枕頭底下的一顆瑞士蓮巧克力夾心糖。他把糖用力扔出去,糖撞到牆壁上,又彈回來,落在地上,咕嚕嚕地不知道滾到哪裏去了,就像他無疾而終的初戀,不知道滾到哪裏去了。
賀成安最後決定離開是因為賀靖給他聯系了一間矯正中心,宣稱能矯正同性戀。
“他們可能手段會激烈一點,但能把你治好,治好了你就可以去上學了,我給你找了新的學校。”賀靖在飯桌上平靜地說道。
但賀成安知道,那些“激烈一點”的手段可能是電擊,可能是頻繁地催吐。
賀靖把他鎖在房間裏,上班的時候就把賀成安的奶奶叫過來,讓她看着孫子,說要給他治病。賀奶奶是農村出身,手腳粗粝,說話帶一點在城市居住多年也去不掉的鄉音,但她很疼孫子。
賀成安日日夜夜和她磨,和她說:“奶奶,我沒病,我會被折騰死的。”
最後,他還是成功了,奶奶在賀靖上班的白天把他放了出來。賀成安有存款,他有一張卡,從未謀面的母親每個月固定往裏面打贍養費。他走的時候,只收拾了幾件衣服,奶奶紅着眼睛給他塞了一小疊一百塊。
賀成安神經質地一路跑出了小區,順着馬路,一路跑到了他也不認識的地方,雙腿發軟地坐在馬路邊,豆大的汗珠順着他的臉頰往下落。他興奮又茫然,按照奶奶給他的聯系方式,聯系了母親。
“喂。”賀成安差點兒就開不了口,他叫不出“媽媽”兩個字,只能幹巴巴地說,“我、我是賀成安。”
母親就住在賀成安原本轉學要去的那座城市,她接納了賀成安。但她做的僅僅是給他辦了入學的手續,給他找了一座離學校近的房子。賀靖很快就找上門來,對着多年未見的前妻讨要自己的兒子。
而賀母只是冷笑着說道:“你滾吧,如果不想我起訴你當年婚內強奸的話。”
賀成安在門後面聽着,心裏很淡然地想道,哦,原來如此,原來他是這麽來的,一個奸生子。
他高考後選擇了自己喜歡的專業,畢業後創業,母親沒有過問一個字。他和合夥人鬧矛盾,激烈的争吵,然後他自立門戶,最艱難的時候連工作室員工的工資都發不了。
他沒有再去想過樂明心,幾乎是帶着一種報複的心理要把他遺忘。
賀成安從來沒有想過會再見到樂明心,會再和他有交集,他在腦海中把樂明心醜化成大學畢業後就長出了小肚子,發際線後移,抽着煙喝着酒聊孩子學校的大叔,但他沒想到,樂明心還是那樣子,溫馴而赤誠。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恨他的溫馴和赤誠,他寧願見到一個油膩發胖的樂明心。
這樣子他就可以坦然地和他客套寒暄,然後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擦肩而過後各自走遠。
“那個本子,我沒看。”
樂明心說的這句話,簡直就好像,大家都在守規矩地玩着疊疊樂的時候,有人伸出一只調皮的手,一把将搖搖欲墜的積木全部推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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