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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沅對棠婳看門見山:“如果他還要見你,你怎麽辦?”
她已經沒有時間對棠婳繞彎彎了。若是繼續這麽藏着掖着拖下去,棠婳只怕只會一味逃,不敢正面。有一個人陪着她,她多少有勇氣些。
果然清沅這話一出,棠婳就微微側過臉,眼睛只是盯着自己手邊的書頁,她緩緩說:“你說什麽呢……怎會……”
清沅道:“今日我反正無事,就在這裏,與你掰扯掰扯。”
天氣已經不那麽熱了,今日又起微風,正是舒适的時候。清沅伸手輕輕捉住棠婳的手。今日她們兩個都是出奇地樸素,連個镯子都沒有戴。棠婳的目光順着清沅的手,慢慢看向清沅的臉,才道:“我總疑心這是做了一個夢……”
清沅不順着她,堅持打破她的幻想:“這不是夢。若這是個夢倒好了——若你能萬分确定他不會想起你來,将來見到你也不會想起那天的事情。你可以當是做夢。但你不要騙自己,你好好想想,你能确定麽?”
棠婳只覺得這話正中靶心。那顆熠熠生輝的寶珠正在她的心口,圓潤溫暖,幾乎要和她的肉身融在一起。她無法回答清沅這個問題。
見她有些發怔,清沅沒有立刻追問,只是讓她想一想。
若事情像棠婳說的,她只是個皇帝行了個禮,那還好了。但看棠婳的反應,清沅就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棠婳沒有說出全部的實話。
清沅招呼棠婳身邊的宮女文錦端了棋盤過來,她微笑着說:“有段日子沒和你下棋了,今日我就好好和你對戰幾盤,看看你的棋力有沒有漲。”
文錦看起來是個老實人,但這時候清沅對棠婳身邊的人一個也信不過。只借着下棋要靜的借口,将她們都支得遠遠的,她還和棠婳慢慢說,細細說。
那天跟着棠婳的宮女未必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這個宮中伺候久了的宮人都知道想要安穩活下去,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學會做啞巴,做瞎子。所以偶爾發生一次這樣的事情,棠婳身邊的宮女,自然都會裝作不知情,沒憑沒據又沒有靠山小小的宮女也不敢去告到皇後面前。
但将來要是皇帝和棠婳見面多了,這後面的事情就說不準了。
“我們進宮,正好有半年了。這半年來,我們見過的人不少了,”清沅拈着棋子緩緩說話,“宮中各位,大致是個什麽脾性,也該清楚了。”
棠婳這才開了口:“我知道……你是想說,聖上不是專情的人……”
她說這話時候,甚至笑了笑。
她們還沒入宮時候,都聽說過皇帝與顧皇後是如何恩愛的故事。在深閨之中,她們對這種帝後恩愛的傳說深信不疑。
進宮之後,才明白後宮三千,顧皇後也無可奈何。她将後宮掌控得再牢,還是攔不住皇帝有新寵。
她們在棋盤上只是擺着棋子,譜已經亂了。棠婳只是随意落子。
“你既知道……”清沅低聲道。
她們入宮不過半年,就親眼看到趙廚娘從得寵被冷落的整個過程。如今宮中已經再沒人提起趙廚娘了。雖說被封了采女,但品級太低,宮中有什麽好事都不會輪到她。
棠婳終于反問:“可我還有能有什麽辦法?”
清沅只是看着棋盤。棠婳又說:“你問我的,我也問你,如果他再想見我,我該怎麽辦?”
聽她這麽問,清沅反而輕松了些,至少棠婳敢問了。
她沉聲說:“棠婳,你只有兩條路可走。”
棠婳問:“哪兩條?”
清沅說:“如果你不是當局者迷,你應該看得清楚……一條路,是出宮,遠離這一切。以你的容貌和身世,又在宮中伴讀過,不愁将來的婚嫁。這條路不難走,下一次皇帝要再見你,你就直接去找皇後,哭求皇後放你出宮。皇後一定答應,她不會允許有你這麽一個年輕美貌的人留在皇帝皇帝身邊,何況你還是皇後招進宮來的。”
棠婳只是默默,清沅看得出她抿緊了嘴唇。
過了片刻,她才問:“那第二條路呢?”
清沅說:“你該明白,那是地獄道。”
她們對坐無語。棠婳一雙美目漸漸溢滿淚水,她用手撐額,掩飾擦淚,喃喃道:“清沅……我不甘心……”
她其實不必問。第二條路,就是在這後宮沉淪,為争奪聖心和寵愛穿着華衣美服互相撕咬。或者更可怕,就像許婕妤那種,從此只能做皇後的奴婢。顧皇後對許婕妤已經那樣折磨,她想不出皇後會如何折磨她。
她只是在那個光怪陸離的夜晚,走錯了一步而已。居然從此一生的命運都要改變。
清沅說:“你要選一條,過幾十年回想起來不會後悔的路。”
她知道這話棠婳聽不進去,幾十年之後的後悔不後悔,棠婳根本想不了那麽多。
她只希望棠婳盡量想清楚。即便要走第二條地獄道,也要做好準備。
上輩子棠婳是不明不白就被皇帝誘拐了。後來宮裏宮外的傳說都說是顧皇後撞破葉棠婳與皇帝幽會,葉棠婳勾引的皇帝。
其實真實的事情過程遠比這一句描述複雜。皇帝究竟與葉棠婳開始的,已經無人知曉,只是後來宮中漸漸就有了皇帝與一位女官有染的傳聞,這個傳聞一出,葉棠婳就被從安平身邊調走了。
顧皇後起初是想掩住這樁事的,但皇帝已經占有了棠婳,他堅持不放人。皇後與皇帝激烈沖突,棠婳的名聲從此徹底毀了。她出了宮,只會讓更多人看笑話。所以只能堅持留在宮中,不幸中的萬幸是皇帝那時候對棠婳意趣正濃,這才把棠婳強留下來,還封了妃子。
清沅這一次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她希望棠婳放下,離開宮中,在還沒有大事發生的時候離開,顧皇後還願意給她庇護。維護葉棠婳,就是維護顧皇後自己的面子。
她放下棋子,柔聲說:“你好好想一想……我大約也不能陪你很久了。”
棠婳一驚,她問:“你怎麽了?”
清沅淡淡道:“過幾日你就知道了……好笑的是,我們都想的事情,誰也做不成了。”
她說的是太子的事情。
她嘆了一聲:“總之都是身不由己。”
清沅從棠婳那裏出來,就見日光正好,風聲飒飒,她擡頭看院子中高高的楸木,夏天就要過去了,她看着濃密的楸葉,心中十分期盼着秋天。等秋天到了,宮中也會剪楸葉佩戴,她想着今年她要剪什麽樣的。
蕭廣逸這時候在宮外,竟是一樣心情。他騎馬而行,只覺得今日宮外的一切都分外讓人心情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