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安營紮寨後,苻堅的王帳燈火幾乎徹夜不息。
“陛下,随便進些吧。”致遠端着膳食,極其懇切。
苻堅頭也未擡,“前軍有消息麽?”
“尚無。”
“陛下。”致遠還不死心。
“退下!”
見苻堅發怒,致遠也不敢強勸,只好跪地苦等。
慕容沖自上次後,便充當了傳遞軍報奏折的郎中,此刻正捧着軍報掀簾進來,一見這情景,腳步也頓住了。
那夜致遠也在,自然知曉二人之間微妙,便懇求地看向慕容沖。
慕容沖會意,先上前一步,将軍報呈送到苻堅手上,“陛下久等了。”
苻堅打開一看,挑眉,“楊亮派的是督護郭寶,這又是個什麽人物,朕怎麽從未聽過。”
“無名小卒,如何會入了陛下的耳?”慕容沖奉承兩句,從致遠手上取過食盒,“陛下可用過膳了?”
苻堅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聽慕容沖道,“陛下常以仁者之道訓導我等,又常說君子之道為‘溫良恭儉讓’,可觀陛下自己今日行止,恐怕有些言不由衷。”
致遠一僵,心中暗叫不好,這慕容沖竟膽大如斯,敢公然毀謗君上。
苻堅卻未立即動怒,從輿圖上錯開眼看了慕容沖一眼。
“為了給陛下準備膳食,恐怕就要耗費數個火頭軍半天的功夫,結果端來陛下不用,旁人也不敢吃,除去一遍遍熱外,就只能倒掉。普通士卒只能用幹糧,陛下卻棄盤中珍馐不用,難道不是奢靡麽?”
想不到前世最是驕奢淫逸的慕容沖竟然能說出這番話來,苻堅禁不住一愣,再看慕容沖面上,卻也沒有多少造作的痕跡,仿佛當真發自真心一般,不由得笑對周遭人道:“阿房侯的谏言,你們都聽見了?”
“也罷,時辰也不早了,你們都退下吧。”苻堅指指帳中幾案,慕容沖将食盒放上去,親自為苻堅布菜。致遠趕緊起身,湊上去幫着服侍。
他動作有模有樣,不知是在什麽地方委曲求全學來的,苻堅蹙眉道:“如今你與慕容暐住在一處麽?”
慕容沖點頭稱是。
“慕容垂呢?”
慕容沖抿了抿唇,“他已與我等冰釋前嫌,重歸舊好了。”
“哦?”苻堅心中冷笑,“當年不惜叛燕奔秦,如今卻能放下舊怨,不愧是真英雄。他和你母後的仇怨,也就這麽算了?”
慕容垂迷戀段氏女子,彼時慕容暐、慕容沖的母皇後可足渾氏強迫他休妻另娶,也是他最終叛出燕國的重要原因。
慕容沖神色晦暗不明,他一直對這個叔叔心存憂懼,此時見苻堅話中有意無意都是在找他的錯處,便想着是否要上個眼藥,以求自保。
他不必說,苻堅也已明白了,“也罷,之後等你入朝為官,有了俸祿,便可娶妻生子,到時候分府也是名正言順了。”
一聽聞娶妻生子,慕容沖面上便有些不自在,苻堅心裏也不太好受,前世慕容沖後來不知是不是顧忌他,雖放浪形骸,卻也一直未納正妻。此生恐怕還要親自為他操持此事,想想也覺人世無常。
“至于慕容垂,既是同朝為官,也不分先後。”苻堅極其自然地夾了一塊羊肉給慕容沖,完全未留意自己竟将上一世的習慣也留了下來。
他眼中的自嘲與鄙夷,慕容沖看的清清楚楚,嘴角也不禁帶出一絲嘲諷——既然叛了,那便如楊安一般劃清界限,再不與舊部勾連,結果明明已投了秦,卻還想去做鮮卑的首腦,不是別有用心,又是什麽?
不忠之人,不自絕其根、自斷其路,以何取信于主?
他看着面前陛下親自夾的羊肉,心如擂鼓——從目前來看,苻堅似乎打算将鮮卑分而治之,為清河公主指婚、封自己為侯、帶自己征戰,種種跡象表明,自己便是那個頗得聖心,挑選出來與慕容垂抗衡之人。
這般的聖眷由何而起,他已經不想深究,可多年的皇子生涯和一年的寄人籬下早已教會他,往事如浮雲,而此刻這飄忽不定的聖眷已是根本。
那羊肉已冷了,早失了鮮味,多了些腥膻之氣,慕容沖剛蹙起眉頭,就見苻堅似笑非笑地看他,“将士們只能粗粗用些幹糧……”
慕容沖緩緩将羊肉咽下,默然看他。
一時間有些尴尬,苻堅沒話找話,“苻丕、苻晖如今也不知如何了,聽聞仇池糾集了五萬大軍……”
“五萬也可叫做大軍麽?陛下未免太高看他們了。”慕容沖唇角一勾,不置可否。
“不愧是十二歲便做過大司馬的人,不妨說說,多少才能叫做大軍?”苻堅冷冷一笑。
慕容沖明顯感到他心緒不定,而這種不悅似乎并非由己而生,便心安理得地繼續用膳。
沉湎于這安逸的靜谧,苻堅沉思了許久,突然感到一種莫大的空虛空洞——重活一世,他仿佛一絲游魂飄蕩在天地之間,前世的那些榮光那些破敗,那些歡悅那些苦痛都無人共享,而今生所再遇人們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他也無從體悟。
一切都一樣,一切又都不同了。
說來諷刺,變中的不變,便是他與慕容沖覆水難收的這筆爛賬。
他突然想将那些隐秘而不可言說的心事,以一種隐晦委婉的形式慢慢揭開,免得在心裏生膿結瘡。
苻堅的目光飄渺地落在眼前明滅不定的燭火上,“你在京中,可看過什麽傳奇話本?”
“阿姊讀過一些,我倒是在茶樓裏聽茶博士說過幾句。”
“那麽朕也為你說上一段?”苻堅為二人斟了酒。
他目光柔和、語氣輕緩,慕容沖想起幼時可足渾氏也曾如此哄他入睡,心頭一軟的同時,更加篤定苻堅是将他當做了兒子,幹笑道:“臣榮幸之至。”
“朕要說的這段,并不很長,你且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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