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這不是慕容沖第一次經歷戰争,秦軍攻入邺城那日的哀鳴悲泣怒吼咆哮都仍在耳畔夢中,可此番卻是他離戰争最近的一次。
他騎在一匹不高的青骢馬上,與苻堅的親衛隊與謀士們一起跟在天王左近。苻堅騎在一匹吐谷渾進貢的寶馬上,一邊翻看着輿圖,一邊細細查看地形。厮殺聲愈來愈近,地面都在震動,不少戰馬被驚動,有謀士被颠下馬去,就連慕容沖胯下那匹價值千金的青骢也在原地打了個轉。
“陛下,楊安将軍來報,三十裏外驚現敵軍。”
苻堅合上地圖,漫不經心,“給他便宜之權,自行指揮,讓将士們奮勇殺敵,立功得賞,告訴楊安,不需再來禀報,徒廢時機。”
慕容沖勒住缰繩,腹诽道,若是什麽都不想管,還禦駕親征做什麽,白白讓各将領慌張一場。
“阿房侯少年英雄,不知對如今戰局如何看?”旁邊有個幕僚早就看不慣慕容沖小小年紀就在天王身邊随侍,見慕容沖獨自一人,便想找找他的晦氣。
慕容沖看他一眼,根本懶得搭話。
那幕僚見慕容沖對自己熟視無睹,面上很是挂不住,不依不饒道:“莫不是阿房侯早有良策,卻不願與我等共享吧?”
慕容沖脾氣上來,冷笑一聲,用馬鞭指着那幕僚,“本侯就算獻計獻策,也是獻給天王,與閣下又有何幹系?你又算是個什麽東西?”
他這分明就是自恃身份,瞧不起人了,那幕僚許是跟了苻堅許久,也比較硬氣,身邊又聚着一群同僚,便叫嚣着要讨個說法。
就在此時,苻堅為此處喧鬧所動,轉身看了過來。
那些幕僚見此情景,紛紛噤聲,不敢開口。
苻堅蹙眉,“怎麽回事?”
衆人方才欺負慕容沖年紀小,又是亡國王子,此時才想起他好歹方方封侯,心裏都有些後怕。
“無事。”慕容沖卻不想與他們啰嗦,徑自一揚鞭,策馬向前走去。
苻堅見了他,更是百感交集,他已安排妥當,今夜時會有一場突襲,到那時會有最忠心的暗衛放冷箭,到時候再說慕容沖為了護主,慘死在暗箭之下,這般對太子對太子妃也都有個說法,再追封他一個美谥,自己與他這兩世恩怨也就一筆勾銷了。
只可惜了慕容沖。
本該屬于他的榮光與未來,都不會再有了。
苻堅靜靜凝視着他,本已堅如磐石的殺心禁不住又有些動搖。
留意到帝王的注視,慕容沖看過去,有些不自在地點了點頭。
夜色暗沉,大多數的士卒們都已入夢。
苻堅睜着眼看着帳頂,在心中百般唾棄自己。前世好歹是在戰場上決出勝負,此生卻要仗着自己通曉前事,就暗害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做了一輩子英雄,到頭來還是做了個自己最為不齒的欺負婦孺的小人。
子時就快到了,苻堅阖上眼,默默在心中計數。僞裝成敵軍死士的暗衛,此刻應該已經出現在營中了吧……
再過一炷香的功夫,慕容沖就會魂飛魄散,而他所賦予自己的所有貪欲癡戀與屈辱也會就此抹去。
苻堅猛然起身,取了身旁佩劍,想即刻去收回成命。
也就是在此時,他突然聽聞帳外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警覺往外一撇,竟隔着帳簾瞥見刀刃的雪光。
苻堅一個鯉魚打挺,從另一端劃開帳子便跳了出去,果不其然看到有數名黑衣人悄悄合圍自己的帥帳。
就在此時,一支利箭破空而過,正中其中一人的左眼,竟是個上殺,苻堅還來不得贊一聲好箭法,就被其中一刺客發覺,不得不與他纏鬥起來。
“近衛軍都在何處?還不趕緊護駕?”
苻堅用餘光掃了一眼,發現慕容沖只着中衣,手持長弓站在不遠處,仿佛在努力向着他這個位置沖殺過來,面色是從未見過的肅殺。
本想設計将對方暗害,卻不料還為他所救,苻堅口中陣陣發苦,既覺得自己卑劣到了極點,又萬不忘卻前世之仇,還忍不住地想起前世長安紫宮厮守時候,這麽一來難免有些失神。
這一失神可就壞了大事,苻堅眼見着其中一黑衣人手中劍尖向着自己刺過來,而自己躲無可躲。
重活一世,就算不重振霸業,也未想着會死于如此宵小之手,苻堅站直了身子,笑出了聲。
有刀劍戳中皮肉之聲,自己卻并未迎來意想中的疼痛,苻堅恍惚地看過去,發現慕容沖手中弓箭堪堪攔了一下劍勢,可到底還是用肩膀硬擋了一下,白色中衣上染了血,在夜色下格外可怖。
“你不會躲麽?”慕容沖厲聲喝道。
苻堅一邊拔劍殺敵,一邊将慕容沖擋在身後,正瞥見之前安排刺殺慕容沖的死士也合攏過來,正蠢蠢欲動。
五味雜陳,也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略有遺憾,苻堅對頭目做了個不再動手的手勢,“護駕!召軍醫。”
今日之事猝不及防,直到半個時辰後苻堅才得以坐回帳中,看着軍醫為慕容沖醫治。
“陛下,”楊安匆匆而來,“臣救駕來遲。只是臣審了刺客們,倒是發現一些不同尋常之處。”
苻堅微微側過頭,笑了,“朕猜想,他們并非南人口音,也非巴蜀口音,反倒有些像是北人,甚至有些是異族人,是也不是?”
“陛下聖明,刺客人數不多,一共也不過百人,可似乎在軍中有內應,才可長驅直入。他們身上都藏了毒,臣來不及細細盤問,他們便都服毒自盡了。”楊安躊躇道,“其中有幾人高鼻深目,膚色白皙……”
話音未落,許多人便看向正半褪衣衫,讓軍醫包紮的慕容沖。
苻堅淡淡道:“尚未定論,不可胡亂猜疑。何況就算當真是鮮卑某部,龍生九子,尚有不同,人亦是如此。方才阿房侯救駕有功,再賞封邑千戶。”
慕容沖在榻上俯身謝了恩,心裏大大松了口氣——他早就看出苻堅對慕容垂等人似有不滿,隐隐有扶持自己與他們抗衡、将鮮卑部分而治之之意,此次不管行刺的是否是鮮卑族人,他與其餘人劃清界限、取得苻堅信重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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