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待王猛脫險,君臣相見,已是數日之後。

再見苻堅,王猛亦覺得恍如隔世,忍不住落下淚來,“聽聞陛下為了老臣大費周章,老臣內心何安吶。”

苻堅笑笑,“景略如朕父兄,亦如師長,怎麽都是應當的。”

王猛悶咳一聲,“聽聞此番多虧了阿房侯獻上的《金匮藥方》?臣已着人備了謝禮,回頭送去他府上致謝。”

“不必了,”苻堅此時最不想提及慕容沖,皺了皺眉,“那醫書他是獻給朕的,朕讓禦醫們研讀,再用的方子,你謝朕好了,何必謝他。”

王猛啞然失笑,“借花獻佛也是獻啊。”

他猛然想起先前慕容沖在此剖白的險些成為男寵一事,突然也便明白為何苻堅對慕容沖總有些微妙,“不過阿房侯當真是我朝第一美男子,所謂潘安宋玉恐怕也不過如此。”

苻堅不回話,只長嘆了一聲,“說到慕容沖,朕倒是有一事想與景略商議。”

“哦?”

“先前收到線報,說是涼國內讧不止,早已外強中幹,國庫存銀不足我朝一半。”苻堅親自給王猛添了茶水,“就是前幾個月,張天錫丢了隴西。”

王猛冷笑,“不過是首鼠兩端的小人,明明隔了千山萬水,竟然還向晉稱臣。若說是忠于晉室,從前劉淵、石勒的時候,也沒少眉來眼去。”

他想了想,眯起眼,“揮師北上,時機倒也不錯。”

“一旦拿下,咱們就真的可以和晉并肩而立了。”

見自己話音未落,王猛眸光便閃爍一下,苻堅知曉他顧慮,便堅決道:“只要滅了涼國、代國,我大秦北方便無強敵。景略病重時,朕曾修書與謝安,想與他結為兒女親家……”

“這是緩兵之計,還是陛下真心想與晉修好?”

苻堅輕聲笑,“景略,朕與你都不年輕了,也想頤養天年。更何況,這些年北方四處征伐,早已民生凋敝,朕有時看着生民受苦,心內也頗為不忍。解決了心腹大患,我大秦至少可太平數十年,至于以後的事,便讓小一輩愁去吧。”

他負手立于窗邊,“朕已決意,滅涼、代之後,馬放南山,只守不攻。”

苻堅最大的毛病便是好大喜功,成就霸業之心太切,而且有時不太聽得進旁人勸谏,他自己想到這一層,王猛只覺又驚又喜,心道果真是佛法無邊,竟将苻堅這個毛病也治好了,便真心實意道:“陛下聖明,老臣願竭忠盡力,以報君恩。”

苻堅敲了敲窗沿,“此次朕便不親征了,不知将帥人選,景略可有舉薦?”

“臣近來抱病,恐怕于吏事不熟,不知陛下自己怎麽看?”

苻堅面色一沉,想起上一世缢殺自己的仇人姚苌仿佛也曾率軍出征,心頭不禁一緊,緩緩道:“武衛茍苌、左将軍毛盛、中書令梁熙、步兵校尉姚苌,朕給他們十五萬兵馬。”

“哦?”王猛不置可否。

苻堅看着池中盛放蓮花,淡淡道:“再加上阿房侯慕容沖。”

王猛吃了一驚,看他神情又不似作僞,“阿房侯确是少年英才,只是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用他?”

“朕打算讓他去姚苌軍中效力,”苻堅勾起唇角,“一個是羌人首領,一個是鮮卑皇子,可不是一出好戲?”

“陛下是打算制衡。”王猛心中隐隐有猜想,不由提點道,“若能一石二鳥,則是更好。”

上一世慕容沖将自己逼出長安,亡奔半路遇到姚苌,最後為姚苌所害。倘若說殺身仇人,此二人一個都逃不了。

苻堅呼出一口濁氣,“朕不僅要一石二鳥,朕還要一勞永逸。”

王猛以為他所說是解決羌人與鮮卑人的大患,并未想太多,便贊許點頭:“須好生籌謀。”

苻堅猛然想起當年,暗恨自己重生地晚了些,若是再早一點,不僅可以除去慕容垂,還可避免與慕容沖有所牽連,不禁緩緩道:“可惜朕當年未用景略之計,可惜了一把好刀。”

王猛也想起金刀計之事,慨嘆地搖了搖頭,“天命如此,不過慕容垂在滅燕之戰中也是立下大功,這些年陛下也未讓他做大……倒也不急于一時。”

苻堅見王猛大病初愈,氣色仍不甚好,便道:“景略好生将養,朕明日再來探你。”

上了車駕,苻堅便對致遠道:“宣阿房侯,再讓禦膳房按他的口味做一桌筵席,朕今晚要為他踐行。”

“是。”致遠頓了頓,忽而道,“可是阿房侯是個什麽口味?”

苻堅這才想起,此生慕容沖并不久居後宮,禦膳房如何能知曉他的口味?于是便取了桌上紙筆,徑自寫起來。

致遠默默接過,這些年,陛下對阿房侯倒是讓他越發看不透了——一開始,既臨幸了他,那便是娈寵無疑,誰知陛下又善心大發,将人家當做兒子教養起來。後來,當他以為陛下只是想給太子添個助力,卻又發覺陛下對阿房侯極其忌憚,竟然偶爾還有一閃而過的殺機。

只可憐阿房侯,這些年反而對陛下更上心起來。

“致遠,”苻堅看着長安城裏熙熙攘攘的人群,“你在宮外可還有親人了?”

致遠回過神,谄媚笑道:“奴婢自小被賣入宮中,既是如此,自然無親無故了。”

“你沒想過找他們麽?”

致遠笑容僵了僵,“奴婢已然是個閹人,又在宮中當差,既不能為他們傳承香火,又不能承歡膝下,找他們又有何用?更何況,打從他們賣了奴婢的那一刻,他們得了銀子,奴婢失了根本,也算是恩怨兩清了,哪來什麽骨肉之情?”

苻堅輕聲道:“能恩怨兩清,真好。也罷,你伺候朕也有二十年了吧?生老病死,人皆難免,朕總有護不住你的一日,你想不想在宮外認個養子為你養老送終?”

致遠大喜過望,涕淚橫流:“奴婢謝主隆恩。”

苻堅卻仿佛透過他在看別人,又仿佛是在追憶,“朕從來恩怨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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