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苻堅從腰間取下佩劍,交給一旁的致遠,致遠神色複雜地交給慕容沖,心中不禁納罕,難道陛下還未放棄捧殺慕容沖?
慕容沖雙手接過寶劍,只見此劍長約一米,劍身狹窄,雕有篆書銘文,仔細辨認,似乎名曰“淝水”,不由得詫異地挑眉,“這名字倒是稀奇。”
說罷,他便搖搖晃晃地起身,彈劍高歌,“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
那寶劍在他手中似有靈性,敲擊起來猶如金玉羯鼓;而慕容沖不過弱冠,聲音仿佛天生帶着潑天富貴、花團錦簇,然而此刻唱起這慷慨悲涼的戰歌來,竟也不顯得突兀,周遭人不過聽着,眼前便浮現出衰草萋萋、白骨離離,還有殘破旌旗、斷劍瘦馬來。
他最後一個尾音戛然而止時,淝水劍铿锵餘音仍在,悶悶地敲擊在苻堅心裏,半天喘不上氣來。
慕容沖醉倚闌幹,将長劍歸鞘,“陛下可否願将此劍借給臣,待隴西平定之後臣再歸還?”
苻堅一時并未言語,面上也看不出什麽特別的神情。
一旁的苻宏已經急了,起身去扶他,“阿房侯,你醉了。”
慕容沖揮開他,手指緊緊扣住手中劍柄,只看着苻堅,對着他笑。
苻堅阖上眼,“朕便等你凱旋而歸,物歸原主。”
“臣定會完璧歸趙。”
苻堅沉吟片刻,起身舉杯,“朕現下算是明白了,王弟苻融所作之歌,經由阿房侯之口唱出來,這是阿房侯在以歌進谏吶。”
慕容沖自己聽着也有些懵,須知他方才真的只是單純喜歡那蒼涼曲調,想為大家助興,順便逗逗苻堅而已,如何就變成進谏了?
“中原久遭兵燹,生民苦矣,朕心甚為不忍。”苻堅随手取了桌上一份折子,“朕這些時日均在草堂寺禮佛,一回來便見了這折子,宏兒,你閱後告訴大家講了什麽。”
苻宏恭謹接了一看,便大驚失色,“王父,不可啊!”
苻堅笑笑,“還是這麽沉不住氣,先告訴諸位這折子是誰上的,又說了什麽。”
“回王父的話,此折是賓都侯慕容垂所上,想要勸谏王父東征晉朝。”
與謝氏結親之事只有宗親和少數幾人知曉,慕容沖也未告知慕容垂,因而慕容垂還以為猜中了天王的心思,徑自沾沾自喜。孰料如今的苻堅,早已畏戰,聽聞淝水二字便有心悸,聽聞謝安眼皮都要跳上幾跳,如何還敢去做那效仿秦皇一統天下的美夢?
“爾等怎麽看?”
苻丕苻晖二人對視一眼,“兒臣以為不可,但若是王父聖意已決,王父劍指之處,便是兒臣身至之所向。”
其餘王子年紀尚幼,也便跟着附和道:“兒臣等附議。”
“鳳皇呢?折子是你叔父上的,難道事先就沒和你通個氣?”
慕容沖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回陛下的話,臣與叔父已兩年不曾私下敘話了,這折子的內容臣一概不知。”
“嗯,那你自己怎麽看呢?”
慕容沖看看他的臉色,側頭笑道:“臣之本意,已在歌中,無需多言。”
苻堅在心中暗自感慨其奸猾,起身舉杯道:“天地神佛作證,朕在此立誓,滅涼之後,終朕在位之時,絕不先起幹戈。”
衆人未反應過來,一時死寂,不知是誰第一個奉承道:“陛下仁心仁德,此乃大秦之福,蒼生之福,天下之福!”
一片頌聖之聲中,苻堅立于原地,靜靜地看着衆人,他不禁在心中想,出現在此筵席上的,均是他至親之人,上一世不論自己多荒誕不堪、多好大喜功,這些人都不曾有絲毫背離,可因為自己卻大多落下個身首分離的下場。
此生,只願這些與自己骨肉相近、血緣相親之人,都能平安喜樂。
苻堅舉杯飲盡,“朕不比你們這些年輕人,此刻已有些乏了,明日并無朝會,爾等且開懷暢飲。”
目光又投向一旁肅立不語的慕容沖,淡淡道:“此間悶熱,朕出去透透氣,阿房侯伴駕吧。”
說罷,舉步便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也不管慕容沖能否跟上。
苻秦尚儉,故而長安宮宇也是空空蕩蕩,慘白月色照在玉階之上,使這夜都顯得朦胧虛幻起來。
冷風一吹,慕容沖九分酒意已醒了六分,“陛下……”
苻堅徑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一處雖不算大、卻極其秀麗精巧的宮殿,“你可知此處麽?”
慕容沖蹙眉細看,搖頭道:“此為內宮,臣如何認得。”
苻堅輕輕撫上白玉闌幹,緩緩道:“待你凱旋歸來,朕便讓人将這宮殿拆了,運到阿房,給你造一處新的侯府。”
“哦?”慕容沖頗為詫異,“陛下對大興土木之風最是厭惡,竟要為臣如此大費周章?”
見苻堅面無表情,手指卻扣住闌幹,他忍不住湊過去,咬唇笑道:“莫不是陛下被臣的‘非分之想’打動了?”
苻堅複雜一笑,“朕問你,先前你還對朕恨之入骨,為何突然改弦更張?”
“突然?”慕容沖輕聲道,“日積月累,水滴石穿,年年月月、朝朝暮暮的,哪裏就是突然了?”
苻堅反問,“那麽亡國之恨,強逼之仇,你盡數忘了?”
慕容沖垂下眼眸,“慕容氏如今一無實權,二無人才,強圖複國,毫無勝算。何況陛下對我可比皇兄皇叔好多了,我憑什麽要為他們的癡人說夢賣命?”
“如此麽……”苻堅怔怔地看着一輪圓月,“求而不得,唾手可得,命運弄人。”
慕容沖壯着膽子靠近他,二人手臂貼着手臂,“臣的心意陛下是知曉的,不知待臣得勝歸來,陛下可否給臣個痛快……”
苻堅并未避開,點了點頭,“好……”
慕容沖欣喜若狂,可第二日還要趕路,頑劣不堪地抱了他一下,便匆匆告退了。
苻堅看着月色下他雀躍背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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