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元旦前的一周,B市始終在下雪。少有人走的路上積了半尺厚的一層,馬路上的車很多都裝上了防滑鏈。

學校在元旦當天放假,宋梵清請他去家裏一起做作業,常家昱想想,一個人窩在房間裏也确實無聊,很快答應下來。

一大早起來,去窗邊一望。

嘿,雪還沒停,而且越下越大了,最近的天氣預報都不怎麽準了。

常家昱伸了個懶腰,用手在嘴角壓了壓,走出卧室去洗漱。

簡單地吃過早點,他跟李嫂說了聲便出了門,坐着地鐵在離宋梵清家最近的站下去,走了十幾分鐘到了巷子口,宋梵清已經在那裏等着了。

進了屋後,溫度比外面高了些,但相比常家昱住的地方,這裏顯然要冷得多。

常家昱默不作聲地看了看四周,這屋子裏沒有地暖什麽的,取暖靠的還是煤爐子,難怪有些冷。

爐子旁放着一個籠子,上次常家昱見過的那兩只兔子安安分分地趴在籠子裏面嚼着菜葉子,眯着眼很舒服的樣子。

常家昱忍不住又過去逗了逗,可惜這籠子比上次那個又大了一些,灰色的那只被常家昱拿手指戳了戳屁股,兩條後腿一躍跳到了籠子中央,用爪子撲娑了幾下長條狀的耳朵,繼續眯着眼吃草。

宋母端了一盤水果進來,看到常家昱在那裏逗兔子,就笑道:“家昱和小清一樣喜歡兔子啊。”

常家昱哎了一聲,笑呵呵地說:“是啊,挺可愛的嘛。”

“逗累了就洗手吃點水果吧。”

“好,謝謝阿姨。”

将盤子裏的水果一掃而光之後,常家昱和宋梵清趴在桌子上做作業。

高三第一學期就快要過去了,所有的模塊系統複習都過了一遍,現階段基本上就是補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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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雖然冷,但人卻更加精神,不容易犯困,常家昱用了比往常快半倍的試卷做完了一張數學卷子。

宋梵清做得比他更快一點,有道選擇題不太了解解法,常家昱聽了對方的講解之後又重新拿起筆算了一次。

剛算出答案,宋母在外面喊了一聲,用的是宋家老家那邊的方言,常家昱沒怎麽聽懂,宋梵清已經放下筆走出去了。

确定答案無誤之後,常家昱靠着椅背伸了個懶腰,打開門要走到院子裏放松一陣,剛轉開門把的瞬間,凜冽的冬風獵獵然灌入室內,将書桌上的幾頁紙迅速拂到了地上。

常家昱轉過頭看到,立刻走回去彎腰去撿,湊近了才看到最下面的那張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地寫了一堆名字。

宋梵清進到門裏,常家昱拿着紙擡起頭,兩個人都怔怔地看着對方。

屋子裏很安靜,只有煤爐子時不時發出次擦次擦的聲響。

半晌,宋梵清走過去,沉默地接過了那幾頁草稿紙,放到桌上,視線落在上面的名字上,他低聲說:“你應該猜到了。”

常家昱有些尴尬,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倒從來沒有想過,宋梵清喜歡的人,原來是費東。只是此時再一想,又依稀能領悟到緣由。

費東年輕的時候在軍隊服役過幾年,後來退伍,仍然和軍隊的一些朋友有聯系,關系最好的就是宋梵清的爸爸。後者在離開部隊之後成為了一名敬業的人民警察,在數年前的緝毒行動中不幸被毒販擊殺,因為種種原因并未拿到撫恤金,宋母和宋梵清生活得很艱難。

得知他們的困境,費東聯系了宋母,這些年也一直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宋母的性格自強堅韌,不願意給他人造成麻煩,只在必要的時候才願意接受幫助。

多年的陪伴,對于宋梵清來說,費東是他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發展成某種感情也并不奇怪。

不過很顯然,費東還并不知曉這些。

房間門關上,風雪被擋在了外面。

常家昱翻了幾頁課本,看到宋梵清仍然看着桌子上的紙,抿了抿唇問道:“對于将來的事情,你有什麽想法嗎?”

宋梵清擡頭,很快又垂眸将紙疊好,即便只對視了一眼,常家昱仍然能夠看道他眼底的清明與了然。

重新拿了幾張草稿紙,宋梵清拿起筆,面色平靜,似乎只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常家昱有些訝然,但沒有多嘴,也拿起筆看起了書本。

兩個人都發現了彼此的秘密,常家昱沒有保留,吃過午飯,做完第二份卷子休息的時候,他坦誠了自己喜歡嚴鈞的事實。

他們搬了凳子坐在窗邊,看院子裏的雪紛紛揚揚地下,将每一處能承接住的地方都蓋上了一層,空氣看上去霧騰騰的。窗戶上水汽氤氲,用手掌抹幾下才能看清外面的情景。

常家昱用手撥了撥窗縫,輕聲道:“我還沒有和他說過,但是也沒想到怎麽說。”

要是直接說“我喜歡你”,不可預料的結果實在是讓人有點心虛。

嚴鈞對他很好,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太好了。但是常家昱卻覺得,這種好更多的還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他在感情上幾乎是一張白紙,可也知道嚴鈞對他沒有做過什麽越界的事情,也沒有表露過多餘的情緒。

宋梵清和費東似乎與他和嚴鈞的關系相似,但人家是相處數年,又有上一輩的情意在,而他和嚴鈞之間的聯系卻太容易被隔斷。

常家昱這樣想着,覺得房間裏有些悶了。

他将窗口開了一條縫,在鑽進來的一縷冷風中轉了轉脖頸,意識清醒了幾分,就聽宋梵清道:“你大學準備去哪兒?”

常家昱想了想說:“具體還沒有想法,成績夠哪些大學,到時候再看情況挑一個,你呢?”

“我想考T大,讀工科專業,讀完研或者本碩連讀再出來就業。”

“你計劃好長遠,我還沒想那麽多。”

宋梵清牽了牽嘴角,笑容幹淨。

他和常家昱脾性相投,但是生活背景卻完全不同。

他的少年時期像是蒙着厚厚的霧氣,也如同一直處在穹頂之下,而常家昱的成長卻是順暢敞亮的。現狀很好,人很少會嘗試做些嚴肅的計劃,因為順着原本的路走就已經是條條大路通羅馬,亦或者是車到山前必有路,不必費太多心思謀劃未來。

“小清!”門突然打開,宋母站在外面笑道,“你費叔叔來了。”

話音剛落,院子裏便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常家昱聽到了費東的聲音,片刻後便看到他立在了門口。

費東今天穿了一件深褐色風衣,腳上是黑色的牛皮靴,眉目被風雪浸潤,顯得格外英姿飒爽。

他将靴子底的雪蹭在門口的墊子上,走到屋裏才看到常家昱,有些意外地說:“家昱也在啊。”

常家昱問候過之後說:“我們約着寫作業。”

費東點頭,走到宋梵清的身邊,俯下身要去看他課本上的東西。

宋梵清立刻将書合上:“你怎麽來了?”

費東伸出手在他的耳廓上輕輕揉捏:“來看看我的寶貝幹兒子啊。”

他離得近,溫熱的呼吸全噴在脖頸上,宋梵清躲了躲那灼人的氣息,垂着眸低聲說:“你別動手動腳。”

費東聞言挑了挑眉,短促地笑了一聲,低啞喟嘆:“越大越跟我不親了。”

說着,他将手撤了回去,矮身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喝了半杯水。

歇了一陣,費東望了望那兩只兔子,又看着那老煤爐子,蹙起了眉:“之前不是說讓換掉這個爐子嗎,怎麽還在這兒?”

宋梵清說:“這樣就挺好的,換掉麻煩。”

“哪裏麻煩,”費東擡頭看了看房子,“我給你們這裏裝個空調,用着多舒服,你和你媽媽老是不願意。”

宋梵清沒說話,低頭看自己的書。

費東坐了坐,又站起身踱到他身邊,手掌搭着宋梵清的肩膀搖了搖:“別看了,元旦放假應該出去玩,想去哪兒,我帶你們去。”

宋梵清手一頓,看向常家昱,後者怔忪了一瞬說:“要不去東廣場玩玩?那裏應該有不少擺攤的。”

宋梵清想了想,說好。

離開的時候,宋母給費東拿了一袋幹馍,自己烤的,費東推辭了一番還是帶上了車,将東西放到了後備箱裏,招呼兩個人上車。

二十分鐘後,車子停在了東廣場。

常家昱打開車門,一股冷風吹拂而來,他縮了縮脖子,跳下了車。

天氣陰恻恻的,頭頂上凍雲片片,口中呼出的氣在空氣中凝成了霧,鞋子踩在雪上吱呀作響。

雪勢不小,但因為是元旦,東廣場上人潮擁擠,摩肩接踵,十分熱鬧。

常家昱和宋梵清肩并肩走着,費東點了根煙咬在嘴裏,在一旁作陪。

路邊确實有不少人擺攤,套圈的,模拟保齡球的玩法拿籃球丢易拉罐的,都是些逢年過節出來攬客的游戲項目。大部分人玩多了都知道不容易拿到獎品,但都是圖個樂呵。

常家昱玩了兩把套圈,四十個圈他只套中了三個,得了兩個小陶瓷玩意和一個塑料水槍,用處不大。

他将東西放進攤主遞的塑料袋裏,對宋梵清說:“你也玩玩?”

宋梵清也要了兩把套圈,只是他的準頭不大行,扔完三十八個還一個都沒套上,費東去旁邊打完電話回來,索性走過去,抓着他的手一丢。

細細的套圈挂在了一個觀音像的手上。

費東見狀勾起唇角,低頭看着宋梵清,神色頗為得意:“怎麽樣,我的技術還不錯吧?最後一個圈我也幫你扔,沒套中的話晚上我請客,怎麽樣?”

宋梵清看着他片刻,将手裏的套圈遞了過去。費東接過,擡頭随手一擲。

綠色的套圈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在最後一排那塊屏風的一角上,晃晃悠悠地蕩了幾下,堪堪掉在了地上。

費東啧了一聲,嘆道:“運氣不太好,看來注定是要請客了。”

攤主倒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暗暗慶幸,很快将之前套中的那觀音像抱給宋梵清。

三個人轉身離開套圈的攤位,費東邊走邊說:“嚴鈞等會兒要來,晚上我們四個一起吃飯。”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常家昱玩得有點心不在焉,等嚴鈞朝自己走來時,他像是被雪困住了一樣,站在原地沒有動。

嚴鈞穿着黑色的連帽羽絨服,相比以往的西裝看上去要更年輕。

他看着常家昱,擡手幫他拂去肩膀上的雪:“怎麽穿得這麽薄,容易感冒。”

常家昱稍稍別過臉,用手踢了踢前方的小雪堆:“還好,不冷。”

四個人在附近轉了轉,晚安時間到了,費東請客去了一家火鍋店。

宋梵清不吃辣,就要了一個鴛鴦鍋,菜端上來之後看着特別新鮮,味道也不錯,飯桌上氣氛很好。

費東用勺子舀了一顆肉丸放到宋梵清面前的碗裏:“不是喜歡吃這個嗎?多吃一點。”

宋梵清嗯了一聲,禮尚往來,順手也往他盤子裏夾了一筷子綠菜,費東勾着笑吃掉,連聲稱贊好吃。

常家昱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咬了口脆滑的筍片,眼皮下突然空了一塊。

常家昱詫異地擡起頭,看到嚴鈞拿着碗幫他舀了一碗銀耳蓮子湯,穩穩地放回他的面前。

“喝點湯,胃裏舒服。”

常家昱怔了一下,應了一聲,端起碗低頭喝了一口。

湯還沒咽下去,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翹。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哪怕對方做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就能夠輕易取悅自己,慰藉之前的所有不安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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