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話脫口而出之後,常家昱的耳廓已經紅得透徹了。
他感到了一瞬間的彷徨,卧室裏的燈光,溫度,氣息,頭一次讓他覺得陌生而難以依靠。
但他同時又有了解脫之感,心裏是擺脫了重重郁結和顧慮之後的輕松。
總算是說出來了,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用再糾結該不該吐露這份情感了。
常家昱慢慢地呼了一口氣,吐氣之後,他揣着濃郁的忐忑看了嚴鈞一眼,然後很不自在地別過臉,一時說不出什麽話來。
他也沒必要再多說什麽,只需要等待嚴鈞的答案。
他望着窗外,光線一閃一閃的,是壞掉的路燈茍延殘喘地發出間歇的亮。
耳邊終于響起了嚴鈞的聲音。
“這種事不能随便開玩笑。”
常家昱坐直了身體,側着頭說:“沒有,我是認真的。”
他頓了頓,有些艱澀地說:“我也沒必要這麽開玩笑,也沒有說謊……你呢?你……對我是什麽想法?”
常家昱将最後一個字說完,沒好意思看嚴鈞的臉,垂着手掰着自己的手指,緋紅從耳廓一直蔓延到了面頰上。
氣氛再次沉寂下來,玻璃窗上沙沙作響,好像又開始下雪了,算起來都沒停上半天。
但是落雪的聲音好像也沒有那麽重,常家昱亂糟糟地想,也許外面下雨了。
只是他僵硬着身體,沒有轉身去看窗外,他在等待嚴鈞給予的回複。
“我對你沒有什麽越界的想法,”嚴鈞緊了緊手,聲音沙啞道,“家昱,你還沒有成年,或許過幾年再回過頭來看,會發現現在都只是錯覺和誤會。你對我的喜歡可能産生了偏差,并非你現在以為的那樣。我很喜歡你,但和你的任何一個長輩都沒有不同。我比你大了十歲有餘,你還有很多種可能……”
嚴鈞說了很多話,常家昱始終沒有擡頭。少年柔軟的額發垂在眼前,嚴鈞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适時地收了話語,在一旁靜默了許久,仍然沒有等到對方的回應。
嚴鈞的心裏也有些發沉,他知道自己的回應傷到了對方,但是他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床邊,伸出手想要按在常家昱的肩膀上,對方卻側身躲過,躺在床上,用被子蓋住了自己的頭,他能夠看到的只是烏黑的發頂。
嚴鈞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低聲說:“我先去一趟公司,你好好想想。”
門關上了。
房間裏更安靜了。
窗玻璃上的聲響愈發明顯。
常家昱抓着被子抵住額角,胸腔裏如同堵了塊巨石,那塊石頭壓迫着他的心髒,滞悶又讓艱澀的情緒翻滾不停,咽喉處充滿哽意,此時将再美味的東西擺在面前也難以下咽。
到底是坦白地說出來了,但也失敗得很徹底。破釜沉舟之後,有可能一鼓作氣拿下勝利,同樣有可能會連原本有的東西也失去。
常家昱渾渾噩噩地想,腦海中唯一清晰的念頭是:他大概沒辦法繼續留在這裏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常家昱翻了個身,對着天花板呼了口氣,吸了吸鼻子,又閉上了眼。
在被嚴鈞挑明的那一刻,他确實沖動了。
原本已經想好不說,就這麽平靜地相處,但是秘密被揭開的一瞬間,心裏就有一個聲音催促着他将一切全盤托出,但最終卻弄丢了手上僅有的籌碼。
“咚咚咚。”
他勉強回神,聽到外面傳來李嫂的聲音,說嚴鈞吩咐讓他再喝一次藥。
常家昱閉着眼說:“我不喝了,想睡覺了,謝謝嬸嬸。”
李嫂端着盤子在外勸了兩句,沒勸動,又端着盤子回到了廚房,給嚴鈞打了個電話。
“喂,”電話接通之後,李嫂低聲說,“先生,家昱不想喝藥,我勸了一陣,孩子說他想睡了。”
嚴鈞在那頭沉默了一陣,道:“實在不想喝就算了,也不要勉強,多注意一些。”
“好的,先生。”
電話挂斷之後,嚴鈞靠在商務椅上,抱臂按揉着自己的眉心,然後垂下手,久久未動。
雪早就停了,但是又下起了雨。雨絲如針密,冗冗雜雜地落在地面,将經歷了雪水灌溉的城市打得更濕。
遠處的高樓大廈伫立在簇湧的霧氣之中,在夜色裏看得不甚清切,常家昱側着頭呆呆地看了一陣,然後翻過身将臉埋進了枕頭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過去的,再醒來看了下表,已經是淩晨五點了。
冬日,太陽出得晚,室外黑魆魆一片,那黑氣透過窗戶直直地壓在了心坎上,讓常家昱莫名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
別墅外沒有熟悉的車,嚴鈞昨晚上沒有回來。
常家昱在窗邊立了一陣,又折返到床邊,拉出了自己的箱子,坐在床上收拾衣服。
他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帶的不多,後來嚴鈞帶他出去玩的時候又買了幾件衣服。當時的關系有多麽和諧,現在回想起來就愈發難堪了。
常家昱對着那件印着字母的黑色衛衣發了會兒怔,然後咬着嘴唇将其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裏。
他定了個六點鐘的表,時間差不多到了,東西也都收拾好了。
李嫂在一樓住着,他打開卧室的門,在走廊裏來來回回地轉。走廊盡頭有一扇門是放雜物的,從來沒有人進去過。他走到那扇門外,又往回步到樓梯口,朝下望去。
李嫂已經起床,打着哈欠去洗漱了。
六點半,常家昱背好書包,打開了卧室的門,将箱子提下了樓。
李嫂剛從冰箱裏取出一瓶牛奶,轉身看到了常家昱,立刻走出去問道:“家昱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诶,怎麽還提了個箱子,這是要去哪兒啊?”
常家昱淡淡地笑了一下:“不去哪兒,就是回家。”
李嫂問:“先生知道嗎?”
常家昱低下了頭,右手的大拇指在行李箱的提手處揩了幾下。
“沒有,等叔叔回來就麻煩嬸嬸幫我說一聲。”
李嫂不知道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常家昱提着箱子就出了門,她帶着幾分茫然地将他送出了門。
幾分鐘後,常家昱攔到了一輛出租車,他撐着傘回頭朝李嫂揮了揮手:“嬸嬸我走了,你回去吧。”
李嫂張了張嘴,點了下頭:“路上慢點啊,到家了打個電話。”
“知道了,嬸嬸再見。”
“再見。”
箱子放在後備箱裏,常家昱一坐進後座上就将帽子反戴在了頭上,遮住了眼前的視野。
“去力元新區。”
雨下大了,劈裏啪啦地敲在車窗上,聲音裏又夾雜着呼嘯的冬風,像鬼哭狼嚎一樣。
常家昱閉着眼埋着頭,聽着耳邊此起彼伏的聲響,放空自己的思緒。
想多了頭疼,心裏也難受,他索性什麽也不想。
二十分鐘後,車子停在了目的地。
常家昱從口袋裏掏了幾下,發現沒帶零錢,用手機掃碼付了車錢,拉着箱子走到了家門口。
保姆和嚴靜在飯桌前吃早飯,大門被從外面打開,看到提着箱子回來的人時兩個人都有些驚訝。
嚴靜放下手裏的湯勺,扶着後腰站起身說:“家昱?怎麽這麽早過來?”
常家昱握着鑰匙走進門裏,聞着客廳裏和一年前明顯不同的氣味,心裏有點難受。
好像回家也不是回以前那個家了。
他将鑰匙甩得丁零丁零響,拉着箱子往樓上走,同時回答了一句:“嗯,想早點回來,剛好還能補個覺。”
他一步步上了樓,進了自己的卧室,關上門就聽到保姆上樓來問:“家昱要不要吃點東西,早上還沒吃早點吧?”
常家昱脫了外套和鞋子鑽進了被窩裏,甕聲甕氣地說:“不用管我,我餓了自己就下去吃了。”
保姆說好,腳步聲漸遠,四周都安靜了下來。
在冰冷的被子中躺了一陣才慢慢暖和起來,常家昱繼續放空自己,又沉沉地睡了一覺,起來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
他下了樓,嚴靜已經去上班了,保姆拿着拖把在牆根清理灰塵。
他簡單地給自己下了點挂面,調了醬料和紅油辣子,面條通紅發亮,咬在嘴裏細軟又鮮滑。
常家昱在飯桌上呼哧呼哧地吃完,将碗洗幹淨,保姆想要幫忙但是被他拒絕了。
“沒事,我自己洗就可以。”
收拾好之後,他将碗放進了櫃子裏,筷子插進筷筒,甩了甩手上了樓。
拿起手機一看,有兩個未接來電,嚴鈞打來的。
常家昱盯着屏幕上的名字看了一陣,然後将手機扔在床上,探身從桌子上摸出了一塊糖。
話梅味的。
他剝了糖衣将糖放進嘴裏,酸甜的味道在嘴中蔓延,擱糖塊的地方很快變澀。
舔了舔左頰,常家昱将手機重新拿起來,回撥過去。
那邊接通得很快,嚴鈞似乎沒有料到他會主動給自己打電話,聲音裏還帶着幾分欣喜。
“家昱。”他叫道。
就這麽一聲,常家昱差點鼻子一酸。
他又用舌尖舔過口腔內部,話梅的酸味更濃了。
他靠在床上,手指扣着皮帶上的鐵搭扣。
一下,一下,只是一直沒有出聲。
嚴鈞停了一陣,又說:“怎麽沒跟我說就跑回去了,吃過飯了嗎?”
常家昱沒有回答,話語哽在喉嚨間,像是失了聲。
他側過頭,看到窗外法國梧桐的樹葉在雨夾雪中飄飄搖搖,被打濕得透透徹徹,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融水的雪順着那流暢的葉脈一點一點向下滑去,然後從葉尖兒上墜了下去。
嚴鈞繼續說:“昨晚上我說的話讓你不高興了,對不起。我應該想得更明白,說得更委婉一些——”
“嚴叔叔。”常家昱突然開口,嚴鈞那邊的話戛然而止。
他喘了口氣,慢慢地将話說全了。
“你不用給我打電話了,”化在嘴裏的糖味泛着苦,常家昱咧了咧嘴角笑了聲,“沒啥意思,真的,我們……還是不聯系比較好,免得我老惦記不是。”
他其實還是想再說點別的話,讓這段通話結束得不那麽倉促,比如感謝你這幾個月對我的照顧,一段感情走到盡頭,盡可能完美是最好的。
但常家昱的嘴唇顫了顫,到底沒能說出別的。胸口像是裂開了一道痕,冬日的寒氣盡數鑽進去,骨血冷得不能再冷。
幾秒鐘之後,他利落地将手機從耳邊放下,直接挂斷了電話,将手機關機丢到了一旁。
桌子上放着一杯水,常家昱拿起來仰着頭咕咚咕咚喝完,然後揉了揉臉頰和嘴角。
這話梅糖可真苦,以後得換個牌子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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