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把寧亦惟送回去之後,梁崇也沒回家,他拐彎去了趟公司。

梁崇在集團頂樓辦公室的休息室裏鑲了個保險箱,放寧亦惟送給他的大部分東西。那些東西放在保險箱裏最為安全,而且會像寧亦惟一直跟在他身邊。

在去公司的路上,梁崇收到了一條來自孔偬的短訊,孔偬問他能不能抽空聊聊。

梁崇沒有回複,左滑删除後,方發現自己最近被寧亦惟傳染了許多幼稚,無端删人短信不是梁崇會做的事。

秘書Laila正在加班整理下半個月的行程資料,整層頂樓只剩秘書部亮着燈,她整理了一大半,開了音響想聽聽歌,放松心情,卻見梁崇從電梯口走過來。

Laila立刻反射性把音樂關了,站了起來對梁崇問好:“梁先生。”

梁崇手裏拿着車鑰匙,向她點了點頭,沒有說明來意,看起來也并沒有交代緊急工作的意思,只繞過了秘書部,走向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沒把辦公室落地玻璃門的遮簾按上,徑直進了休息室,打開門,走到茶幾邊,俯身取開蓋在保險箱上的那幅油畫,在箱門上按了密碼和指紋,打開箱子。

保險箱不小,裏頭什麽都有,寧亦惟送梁崇的那些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東西,梁崇全放得很好,一件沒舍得丢。就好像和寧亦惟共同相處時說的每一句話,即使無關緊要,無聊得很,梁崇都不願輕易忘記。

他看着裏頭一堆雜物,挑了個帶發條的镂空的金屬球形八音盒拿出來。

這是寧亦惟前年金工課程的作業,被老師看中拿去參賽,喜獲國家特等獎後,本該被收藏到D大展覽館中。但寧亦惟非常小氣,等評獎一結束,便堅決地要了回來,又像獻寶一樣拿來送給了梁崇。

有時候梁崇也不明白,為什麽寧亦惟這麽執着于送他東西。

寧亦惟每一次送禮,都是匆匆忙忙地把東西捧到梁崇面前,仿佛晚一秒禮物的價值都會減少。

梁崇坐在茶幾邊的單人沙發椅上,扭動發條,到快旋不動了再松開,八音盒響了起來。簧片的聲音清脆悅耳,是帕赫貝爾的卡農的前四小節。而金屬球上的軌道上,各色小球随音樂沿着軌道緩緩滑動。

他還記得寧亦惟當時對他說的話——很冷的一個冬季夜晚,寧亦惟興致勃勃地對梁崇介紹,就在梁崇家樓下,甚至等不到上樓。

寧亦惟告訴梁崇小球有多少個零件,簧片都是他精心打磨,車齒輪的程序重寫了五次,音筒如何難做,那個想把作業放進展館的老師多麽難纏,他又是怎麽樣絞盡腦汁,和老師鬥智鬥勇把作業搶了回來。從大堂說進電梯,從電梯說到梁崇家起居室,寧亦惟說得繪聲繪色,認真得近乎好笑。

最後,寧亦惟拉住梁崇,問梁崇:“你喜歡嗎?”都沒等梁崇點頭,他硬是把八音盒塞進梁崇手裏,喜氣洋洋地說:“喜歡我就送你。”

寧亦惟的執拗和大方會迷惑人。梁崇偶爾這麽告誡自己。就像寧亦惟閉着眼,歪着頭在梁崇車上裝睡時,寧亦惟是無心的,他并不會知道梁崇靠近他,是想對他做什麽。回想到傍晚的事,梁崇又開始反複地後悔,進餐廳時如果走慢一些,寧亦惟不至于抓空了沒拉住他的手臂。

——梁崇感到自己從出生起至今的瞻前顧後都放到了名為“寧亦惟已解決問題”的彩池當中,有時一小時一開獎,有時三天一開,頻率不低,但梁崇很可能永遠不會中。

不過梁崇認為,如果寧亦惟這輩子真的有希望開到“喜歡某人”的獎項,那麽某人應該很難會是別人。

因為寧亦惟會為給梁崇做禮物花這麽多時間,寧亦惟最珍惜時間。

梁崇隔一小會兒就轉一下發條,讓音樂保持演奏,一面回憶着寧亦惟裝睡時很緊張很機靈的模樣,一面思考接下來要怎麽和孔深豐周旋。

不久後,他休息室半掩着的門被人敲了敲,秘書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問他:“梁先生,請問還有什麽需要嗎?”

梁崇想了一會兒,等音樂聲停了,他對女秘書說:“明天上午再幫我約一約孔教授,現在沒事了,你回家吧。”

女秘書點頭記下來,感激涕零地轉身下班了。

D大教師宿舍四號樓502室之中,寧亦惟從小球理論所闡述的現象延伸開去,将近日來的困惑告訴了周子睿和彭哲非。

為了避免周子睿對梁崇先入為主的印象引起認識偏差,寧亦惟暫時隐去了梁崇的姓名,以“他”代稱,着重說明了“以前靠近不會這樣,最近靠近了心就砰砰跳”,并打算等一下再揭曉人物身份。

“亦惟,”周子睿一邊聽一邊苦思冥想,在寧亦惟說了一半打斷了他,插話,“你說的,有,有一部分,我不太懂,不過,我要問你一,一個問題,你有沒有裝心,心髒起搏器?”

“沒有。”寧亦惟煩惱地說。

若是裝了,還可以有跡可循。

彭哲非在一旁看着他們,好像在思索什麽未成形的理論。他雖然沒表态,但聽着寧亦惟和周子睿的對話,還是沖兩個學弟搖了搖頭,還嘆了口氣。

好像寧亦惟和周子睿什麽都不懂一般。

“表,表哥,”周子睿說,“你為什麽嘆,嘆氣?”

“沒什麽。亦惟,你繼續說。”

“別的也沒什麽了。哦對了,”寧亦惟又告訴他們,“他以前也經常跟我靠得很近,我都沒覺得有什麽,我們認識很多年了,一直是這樣相處的。但就是最近,我經常一看到他心跳就變快,還會莫名其妙地緊張,就是要作報告前發現自己的幻燈片打不開時那種腦袋一熱的緊張。”

“這麽嚴重!”周子睿驚呼,“是什麽時,時候有變化的?”

寧亦惟想了想,道:“我們在酒吧那次以後。”

周子睿擰着眉頭,再次陷入沉思。

“你們以前靠得有多近?”彭哲非突然插嘴。

寧亦惟回憶後,說:“如果他捏我的臉,或者揉我的頭,我們就會靠得很近。”

“大姐姐啊!”彭哲非忍不住羨慕地感嘆,還上下打量寧亦惟一番,像在給寧亦惟的外形打分。

“不是大姐姐,他是男的。”寧亦惟未有察覺地擺擺手。

彭哲非大驚:“什麽?攪……”

面對寧亦惟質樸而天真的眼神,一個“基”字在彭哲非嘴邊轉了幾圈,緩緩吞了回去。

“梁崇?”周子睿倒是一下子猜到了。

寧亦惟剛想承認,彭哲非在一旁滿臉疑惑地問周子睿:“誰?”

周子睿看了寧亦惟一眼,說:“梁崇啊。”

彭哲非頓了頓,跟周子睿确認:“你說的梁崇是我想的那個梁崇嗎?給老孔捐實驗室那個?”

“是他,”寧亦惟看向彭哲非,“怎麽了?”

彭哲非皺起了眉頭,表情變得遲疑起來,像有很多話和很多疑問,但一個字都不敢輕易吐露。

“哥?”周子睿伸手推了他一下,問,“你認識梁崇?”

“別吵, ”彭哲非把周子睿手擋開了,說,“我想想,有點亂。”

過了一會兒,彭哲非大約是理完了思路,抓着自己蓬松的卷發,不确定地看向寧亦惟,還是照實說了:“梁崇不是有女朋友嗎?”

“他比我小兩屆,我聽我室友說的,”彭哲非又補充,“說他談了很多年了,但家人不同意。”

D大學生數量不少,分南北兩個校區,各個學院之間若無要事并不往來,本學院的風雲人物在另一學院很可能無人知曉。梁崇算是個例外,雖然他很謙和低調,但出于很多原因,他在校的那四年中,做什麽事都是上下幾屆學生讨論的中心話題。

梁崇戀愛的傳言流出出後,彭哲非的室友在寝室開酒慶祝,說以後追女生總算少了一個勁敵。雖然彭哲非沒對室友這句話發表意見,但他一直以為梁崇“在外校已有戀愛多年的女友”的傳言是可靠的,畢竟梁崇在學校時就像性冷淡一樣,男色女色一律不近。

寧亦惟倒并沒有把彭哲非說的東西當真,他搖搖頭,替梁崇澄清:“他沒女朋友,沒談過戀愛。”

“你怎麽知道,”彭哲非不大相信地說,“你也沒整天和梁崇泡在一起吧。按你的說法,我很懷疑梁崇談戀愛也不會告訴你。”

不遠處本科生宿舍的熄燈音樂響了,寧亦惟不想多留,想回去了。

他直覺在彭哲非和周子睿這裏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而且他非常不喜歡梁崇有女友這個說法,這個說法讓他很不高興,就算它是假的,寧亦惟也覺得不舒服、不愉快,想要反駁。

“梁崇沒女朋友,”寧亦惟重申了一次,“有點晚了,子睿,表哥,我先回家了。”

周子睿陪寧亦惟從教師宿舍的五樓往下走,晚上十一點,天很冷很冷了,寧亦惟把外套的拉鏈拉起來,背着雙肩包往外走。

“亦,亦惟,”周子睿走在寧亦惟邊上,看寧亦惟半天不說話,小心翼翼地問他,“我哥是不是說,說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話?”

寧亦惟搖搖頭,告訴周子睿:“沒有。不過梁崇真的沒有女朋友。”

他把周子睿送回了本科生的寝室樓,自己再往校外走。

這個點的D大校園,連狗都睡了,風刮得樹葉嘩嘩作響,不時飄下一些來,落在地上,要等明天早上才會有人再清理。

寧亦惟擡頭,能看見老遠的地方,梁崇那棟集團大樓樓頂停機坪的環形燈光。

那是很高、很高的一棟樓。

梁崇的事業、家人,梁崇的家,寧亦惟,組成梁崇的生活。

就像一個穩定的氘,保險起見,最好暫時不要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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