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記憶中的法環很安靜，但那樣的安靜是濃厚的學習與研究氣氛的副産品。而不像現在，空曠的長廊與幽暗的燭光讓卡倫有種身處墓室的錯覺。不論他上樓還是下樓，不論他前進還是退後，最終他都會回到這裏，學徒教室所在的樓層。

——似曾相識的噩夢讓卡倫的心提了起來。他記得這個夢，記得之後的場景。

那個時候做這個夢是因為擔心，而現在呢？卡倫不敢想他為什麽又身處在同樣的夢境裏，更不敢想為什麽這次的夢境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等到他慌亂地奔跑起來時，因為運動而産生的缺氧感那麽的清晰。

不管他怎麽走，都會回到這個走廊的盡頭。好像法環真的變成了一個圓環，縱然卡倫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逃離。

他跑了很久很久，跑到氣喘籲籲、雙腿發軟，不得不停下來之後，他擡起頭，在走廊的遠處出現了一個人。

“不……”卡倫痛苦地閉上了眼。他知道這是個夢，但是為什麽他還沒有醒來？

艾美爾背對着他，就像是憑空出現般站在走廊的盡頭，依然是白色的晨衣，依然是赤|裸的雙腳。紅色的長發散着垂在她的腦後，如同殷紅的血液一般刺目，那提醒着卡倫上一次他夢見這個場景時到底發生了什麽。

快點醒來啊，為什麽自己還沒有醒來？

卡倫不敢動，但是艾美爾轉過了頭。

“卡倫。”這次的艾美爾身上沒有傷口也沒有血液，她白皙的面龐上浮現出詫異的表情，“你在幹什麽？”

她走了過來，但是在她邁出步伐的那一剎那，卡倫下意識地握住了自己腰間的佩劍：“你別過來！”

他緊張地變了調的語氣讓艾美爾流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年輕的法師歪了歪頭，滿臉的困惑：“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卡倫戒備地後退兩步，用顫抖的聲線大聲喊道，“不要過來，惡魔！”

“惡魔？什麽惡魔？”艾美爾對他的警告充耳不聞，她踏着輕盈的步子走到卡倫面前，面龐上的困惑變成了擔憂。她伸出手，覆蓋住他正在止不住打顫的手，“到底發生了什麽，卡倫？”

無盡的痛楚襲上心頭，她的手指攥着卡倫抓着劍柄的手，他想抽出劍來，卻怎麽也使不出力氣。

這都不是真的，卡倫非常清楚。

“別再折磨我了。”他哽咽着說道，“我不會上當的，我不會……”

聖殿騎士的佩劍出鞘，卡倫看見艾美爾寶石似的眼睛陡然瞪大，他舉起了劍，冰冷的劍鋒閃着銀色的光芒，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握劍的手如此有力過。

“你誘惑不了我，惡魔！”

鋒利的劍刃穿透了她纖細的身體，艾美爾的身體驀然僵住，大片的紅色從她白色的晨衣上蔓延開來，卡倫抽回劍，血液瘋狂的噴湧而出。年輕的姑娘扶住了他的雙臂，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以及滿足的神色。

強烈的窒息感塞住了卡倫的喉嚨，心中的抽痛幾乎化為快|感一波又一波地翻湧而來，他緊緊抱住了已然停止呼吸的艾美爾，跪在血泊之中。

“不……”卡倫失聲痛哭。

“卡倫？”

“——不！”

卡倫驚恐的睜開眼，黑暗的房間讓他一時有些摸不清楚情況。但随即他的視野範圍內觸及到了艾美爾擔憂的面龐，清秀的面孔與夢中的血人重合，他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絕望死死握住了他的心髒。卡倫推開面前的艾美爾：“我不會上當的！離我遠點，惡魔！造物主啊！”

“卡倫！！”

被推開的艾美爾不依不饒地沖上來試圖安撫他，當那冰涼的手指觸及到卡倫時，他感覺到熟悉的魔法波動正在她的皮膚之下醞釀集合。

“你不能……”卡倫幾乎是一躍而起，在果斷地驅散她身上魔法的同時，一把将艾美爾按在地上，“誰允許冒充她？！”

盔甲砸在地上的聲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身下的女性痛苦地抽了口氣，卡倫看着她的臉，以及身上那銀色的重甲……等等，重甲。

卡倫閉上眼，睜開，再閉上，再睜開，艾美爾依舊在這兒，那雙綠色的眼睛在窗外月光的映襯下，閃爍着晶瑩的淚光。

法環中的法師從來不會穿重甲，艾美爾離開時也沒有。

這的确是她，他想起來了。半天之前法環的叛亂剛剛結束。

是的，法師們叛變了。曾經平靜安詳的法環一瞬間變成了憎惡與惡魔的天堂，血魔法籠罩了整個法環。他的同伴，其他的聖殿騎士幾乎都死了，除了卡倫，他們只留下了自己。那些邪惡的法師以折磨他取樂，在靈界中惡魔總是以艾美爾的形象出現誘惑他勾引他，卡倫不知道自己在夢境裏将她殺死了多少次，他只知道再這麽下去他一定會發瘋。

然後艾美爾真的來了。

當她穿着這身重甲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卡倫依然認為她是惡魔變的。直到她和她的同伴迅速的結束了叛亂。

“你……”卡倫松開桎梏住艾美爾的雙手，無力地開口，“你為什麽還沒走？”

重獲自由的艾美爾迅速爬了起來，她若無其事地開口，仿佛臉上的淚水完全不存在一般：“你知道為什麽。”

是的，他知道。艾美爾如此厭惡法環裏的生活，除了自己，她還能有什麽理由在這兒逗留？但是卡倫寧可她一言不發的離開，而不是等到夜深人靜的偷偷跑到醫療間來看望自己。他還記得自己剛剛恢複意識時對她吼的那些話，那些話足夠刺穿任何法師的心髒，縱然那是因為當時的他的腦海中充滿着恐懼，但是卡倫知道那些想法是真的。

那對法師的惡意、憎恨與怒火，也是真的。

這樣的醜态全部被艾美爾收在眼底。

卡倫坐在地上，看向面前的法師。她的臉上有擔憂也有悲傷，但沒有厭惡。卡倫多麽希望她能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責備他埋怨他，至少這樣能讓他稍微原諒自己。

但是她沒有，她當然不會這麽做。

“你應該走的。”

他愛她，母庸置疑。卡倫願意用世界上任何東西來維持她最燦爛的笑容，他希望她能獲得幸福。而艾美爾獲得幸福的方式就是離開法環，遠離自己。這場叛亂讓他意識到聖殿騎士與法師之間的距離有多麽的遙遠，曾經的自己因為瘋狂的愛慕而忽略的距離如同鴻溝一般橫亘在他與艾美爾的面前。

“你甚至不該回來。”他伸出手，用拇指蹭去艾美爾的眼淚，“你讨厭這裏不是嗎，離開法環後你應該忘記它……忘記我。現在你是灰衛了，你應該有嶄新的生活。我看到站在你身邊的那個戰士願意保護你，他——”

“——你要把我推給別人？”

卡倫的話哽在了喉嚨裏。

艾美爾的眼睛裏有憤怒閃過，淚水止不住的落下。她死死盯着卡倫的面龐，在抽噎與哽咽之中艱難地擠出下一句話：“這就是你想要的，卡倫？讓我主動離開你，用這樣拙劣的理由繼續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這當然不是他想要的！造物主啊，他想要的東西永遠也不可能成真。一想到她會過上再也沒有自己的生活，一想到她可能會對別的男人揚起笑容，卡倫就已經嫉妒的無法忍受了，但是那又怎樣？他不可能放棄聖殿騎士的責任，而艾美爾也永遠無法擺脫法師的身份，長年累月壓抑着的情感與希望撞擊着他的胸膛，卡倫狠狠地把她拉進了懷裏：“我不能……我不能——”

她的吻中斷了卡倫的話。

當她的嘴唇覆蓋在自己的嘴唇上時，那蓬勃的感情終于突破了他的胸口。

十年的時光足夠抹平大部分的記憶，但是卡倫仍然記得那個晚上。

不同于第一次的小心翼翼，不同于第一次的壓抑與節制，卡倫能清晰地感覺到憤怒的火焰在他與艾美爾的皮膚之間燃燒，欲|望與瘋狂糾纏在一起，抵達頂端時卡倫覺得自己的生命都要因這首奏鳴曲的結束而衰竭殆盡。他們躺在床上，艾美爾的雙腿緊緊纏着她的雙腿，她喘息着，顫抖着，用柔軟的指尖描摹着他的面龐。

他們這樣一直依偎到天亮。

卡倫不記得自己是否入睡過，他只記得最終艾美爾将自己從他的懷抱裏剝離出來，在清晨的日光下法師光|潔後背上的蝶骨輕輕挪動着。

“離開法環吧，卡倫。”

說出這話時她沒有回頭。

就算經歷了科克沃的聖法戰争，就算成為審判庭的指揮官，回想起這句話時卡倫依然覺得痛苦無比。他以為她的意思是讓他換個環境冷靜一下，離開萦繞着甜蜜與噩夢的法環，換一個自由的地方等待她。

但是他錯了。

等到索羅娜·艾美爾與大惡魔同歸于盡的消息傳到科克沃時，卡倫才意識到那句話是艾美爾給他的訣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