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 所謂醫仙堂

粗粗估算了時間,這孩子的症狀很重,一旦開始治療,便不能停下,自己怕是要在這孩子身邊呆上十日之久。

交代馬車夫十日後來接他,他随這對夫婦回了他們在城郊的家。

遠離了城中心的繁華,城郊處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戶人家,植物倒是不少,長青的樹木占據了絕大部分。走幾步便有一片花叢。但景致再好,總透着些荒涼。

屋內陳設不多,收拾得卻極幹淨。有老婦在門口相迎,見了他眼含熱淚地跪下,被他攙扶着站起身,仍頻頻念叨着他的大恩。

更為細致地檢查了一番孩子的身體,他很快有了決斷。氣血不足之症,乃因體內髒器先天缺損所致。

男子喚作孫虎,婦人吳氏,看着他的每一個動作,心也随之牽動。見他停下動作,忙開口相問。

“有紙筆麽?”

孫虎立即取了紙筆來。

略略思索,他提筆寫下幾味藥材,未幹的墨跡飄散出淡淡的水墨香,韓無期将紙遞給孫虎道:“你的孩子是先天不足之症,若要根治,需從根本入手。你去城中藥鋪将這幾味藥材買來,明日我給他治療。”

孫虎急忙應下,從家中取了銀兩便急急向城中而去。

一旁孫大娘已收拾了幹淨的房間,看向他的笑容誠懇而充滿感激。

他略略擡頭望向遠方,有些微微的失神。

自己何時,竟變得這樣心軟了?

第二日。

韓無期交代孫虎為他準備了些器具,而後将三人屏退在外。

看向他們寫滿了擔憂的神色,他只淡淡問一句:“信我麽?”

三人連連點頭,而後看着他将門鎖上,仍是半分不能松懈的神情。

那孩子閉着眼躺在小小的被褥上,仿佛只是在安睡。

只是臉色青紫了些,皮膚表面始終汗涔涔的。

從一旁取過熬制好的湯藥喂他喝下,孩子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漸漸安靜下來。

解開孩子的襁褓,露出過于瘦弱的胸膛。

薄而銳的刀片在火上灼烤過,泛出些許紅色的光澤。他略略比劃了一下位置,鄭重而姿勢娴熟地劃了下去。

一個時辰後,韓無期自屋內走出,面色有些疲累,對着始終守在門外一臉擔憂的孫虎點了點頭。

三人很快沖了進去。

孩子仍睡着,呼吸平和,小心掀開包裹着的衣物,稚嫩的皮膚表面是一條細細的羊腸線縫合痕跡。

“我會為他再施針九日,再輔以草藥,往後可漸漸與常人無異。”淡漠而清冷的聲音,微帶了些疲乏。

吳氏将孩子的衣服攏好,似是不忍心再看,眼眶紅了一圈,但仍是直直跪了下去,哽咽着聲音:“韓大夫,大恩不言謝……”

韓無期擺擺手,徑直走出了屋子。

來找他求醫的人甚衆,見慣了這樣的場景,已經沒什麽特別的感受。

世人皆尊他為神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甚至連自己都治不好。

阖上眼簾,稍仰起臉,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混合着各類植物芬芳的氣息,繁雜,卻并不濃郁。

他曾在一個小屋中醒來。入眼再不是将軍府熟悉的擺設,他被放在一個藥浴桶中,淡淡的水汽蒸騰而上,模糊了視線。

全然陌生的環境,他掙紮着想要起身,卻發現渾身無力。

依稀記得沉睡之前,娘親喂他喝了一碗桂圓銀耳羹。

那甜膩的口感尚可回憶,如今他卻只身一人處在這陌生的屋子。

惶恐幾乎要将他掩埋,而略略平靜下來,便是鋪天蓋地的絕望。

娘親向來冷淡待他,那一日,卻笑意盈盈地端了碗湯羹給他,從未見過的溫柔表情,讓他一瞬間失了神。甜膩的口感混合着突如其來的幸福感,他幾乎要暈眩。

而後,他便真的暈眩了。

他不笨,略略一想便知道了,只是下意識地,不敢去想,不敢去問。

在百草谷中治療了整整兩年,沈曉峰每日為他準備各類毒藥補藥,兩年過去,原先的毒是解了,可他卻成了個怪物。

經年累月的浸泡,各類藥物滲入體內,逐漸達到平衡,毒素被限制在身體裏,稍用內力驅動便可逼至體表,令觸碰者瞬間中毒。

因此,他不喜習武,只學了些防身的招式,與身邊人更是保持了疏淡的距離。

屋外天光淡淡,冷清的小道上沒什麽人跡,随處可見各類植卉交相掩映,分明是秋日,卻不見蕭瑟之相。

他站定,脫了手套細細看自己的手,骨節分明,線條修長。這樣一雙手,救過多少人的性命,卻連随心所欲觸碰親近之人的機會都沒有。

忽而想起那日夜間,他冰涼的手指未隔着任何布料,仔細為竺幽肩膀處的傷口上藥。他其實真的練了很久。為了避嫌,他不得不用白布覆眼,而相對的,視力不能及,便只能靠觸感感知。

如此親近地接觸一個女子,其實他是第一次。自然而然地緊張,因怕自己情緒波動之下內力不穩,将毒素逼至體表,會讓那女子中了毒,他甚至提前調制好了解藥。

“可是……不是說病不避醫麽?”

他看不見女子的神情,卻也能從她微揚的音調中想象出她睜着一雙杏目看着她,眼中滿是狡黠的樣子。

剛剛才有些波動的情緒,就這麽冷靜下來。

明明生了那樣動人的容貌,偏偏行事乖覺,性子一點也不柔和。

他腦中浮現出女子兩手張開,故意壓低了聲音想吓唬她的樣子,将她綁走,程複真的不會後悔?

颠簸的馬車中,竺幽猛地打了個噴嚏。

昨日睡得不好,她的脖子到如今還僵着。一邊肩膀受傷,脖子還因落枕扭向另一邊,她苦着臉靠着馬車壁坐着,心情沮喪無比。

而外面駕車的人技術真是啊……饒是在馬上馳騁如履平地的她,也在這樣沒有任何節奏的上下起伏中被颠得七葷八素。

她費力地扒着車窗探出頭,掀開簾子,再也忍耐不住,對着車窗外空曠的道路,吐了。

再坐在光線明亮的客棧內,對着一桌子熱氣騰騰的飯菜時,竺幽簡直有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努力忍着酸痛将脖子慢慢扭過來,她兩眼放光地看着桌上的菜,伸出筷子就要夾菜。

所幸傷的不是右邊啊……她心滿意足地想。

氣氛有些古怪。

她停下動作,看了看身旁冷冷看着她的程複,讪讪一笑,将已經夾到的肉放到了程複的碗裏,“程公子,吃肉!”

程複一臉心安理得地将肉夾到嘴邊,還頓了一頓,滿帶挑釁地斜她一眼,再将肉塞到嘴裏,慢條斯理地嚼了咽下,末了還不忘評價一句:“還算上道。”

竺幽垂下眼克制想要殺了他的沖動,嘴邊仍噙着勉強的笑,緩緩伸出筷子,再緩緩伸到自己碗裏,迅速吃掉。

這肉真是好美味啊好美味。

看在美食的份上,暫時不與他計較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遲早有一天,我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仿佛已經能想象出程複跪地求饒的場景,低着頭努力克制着要溢出來的笑意,默默而迅速地吃菜。

程複看着低頭安靜吃菜的竺幽,唇邊笑容越來越大,欺負她的感覺,怎麽就這麽爽!日後找韓無期報完仇,不如把這女人擄了留在身邊每日逗上一逗,一定有助于延年益壽啊。

吃過飯幾個人便張羅着上路。

竺幽在進客棧前仔細觀察過地形,此處尚算熱鬧,逃脫的機會應該很大。

借着內急的理由走開幾步,客棧的後院很寬敞,那牆不算高,若是自己的武功還在,翻出這面牆輕而易舉。

想完她就狠狠唾棄了自己,若是自己武功還在,還用翻牆?直接打得程複滿地找牙即可。

牆邊沒有趁手的工具,換句話說,即便她能從這裏翻出去,憑她現在軟軟的身子和落枕了的脖子,只怕走不了多遠就會被抓回去。

正在環視間,身後一道冷冷的聲音響起,帶了些讓她磨牙的戲谑,“可勘察好地形了?要不要我幫你?”

咬牙切齒地回轉身,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竺幽歪着脖子看着他笑:“程公子說笑了,我剛去完茅廁,程公子可吃飽了?”

程複微微錯愕,轉而眼睛一眯,陰沉着聲音道:“這張嘴倒是伶牙俐齒,看來我得給你加點藥?”

竺幽立馬站直了身子,杏目圓睜,緊緊抿着唇。

又是半日極其的颠簸。

竺幽扶着馬車壁,晃晃悠悠地自車上下來,整個人已處于神游狀态。

眼睛适應了眼前的景致後,她伸手指着前方,錯愕道:“醫仙堂?堂呢?”

不遠處聳立着一塊巨大的黑色岩石,上用朱砂大筆寫着“醫仙堂”三字,其後是一條蜿蜒而去的小路,直通向後方的山間。

難道醫仙堂不該是坐落于鬧市街道上,門庭若市的一間宅子?

程複微勾着唇掃她一眼,“這字是不是雄渾有力,威武非凡?”

竺幽看着眼前黑色巨石上張牙舞爪的幾個紅色大字,試探着開口:“這莫不是程公子寫的?”

程複斜眸看她一眼,狹長的眼中透着幾分自得。

“果然是雄渾有力,威武非凡……”竺幽違心恭維着,同時暗暗記下地形。

山後倒是有一片建築。

暗沉沉的色澤,一眼望過去便讓人覺得壓抑。

才從狹長的山路走到入口處,眼前便是十幾個人恭敬站着,清一色黑底紅紋的服飾,見了程複,聲音嘹亮而統一:“恭迎堂主。”

竺幽牙酸了一酸,這下是真的入了狼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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