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虛實

第三天,喬納森和朱莉娜果然到了亞細亞。他們的飛機是下午到的,随行的還有幾個工作人員。林泉和喬碎玉去接了機,對于林泉來說這完全沒有什麽拜見岳父大人的興奮和緊張,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朱莉娜身上。這個幾十年前曾吸引了自己親生父親注意力的女人果然十分符合林玉汝的審美,大眼睛小身形,哪怕現在歲數不小了,一雙眼睛仍然水靈靈地轉着,想也能想到她年輕時候的風姿。林泉看着她挽着喬納森的模樣,不由得将這對夫婦和自己父母放在心裏比較。喬納森有着屬于白人的高大英俊,眉宇裏英氣逼人,喬恩賜和他長得很像,只是喬納森看上去似乎更和善一些。林泉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畢竟他在初識喬恩賜的時候也以為對方是個性格不錯的年輕人,直到現在層層假象被剝去,林泉才鮮血淋漓地意識到自己識人不清。

看樣子,喬納森對未婚先孕并被放逐到美聯邦的朱莉娜,真是非常寵愛的。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喜歡另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有着很明顯的表現,他的眼睛只看着喜歡的人,為喜歡的人考慮方方面面,不自覺地縱容對方,在有另一方威脅到喜歡的人時神經會立刻緊繃起來。先不說最後一點,至少林泉看在眼裏,前三點喬納森都表現了出來。林泉訝異于朱莉娜這個年紀的女人,在向自己的男人撒嬌的時候竟然還這麽渾然天成,姿态并不造作、令人惡心,她的一颦一笑、他的一舉一動,都昭示着這個男人的寵愛和這個女人的嬌憨。林泉本來就在心中将他們與自己的父母作對比,這下就明顯感覺到無論是夫妻感情還是姿容做派,林玉汝和董蘭是絕對比不上喬納森和朱莉娜的。想到林玉汝的種種惡行,林泉其實覺得朱莉娜這樣讨人喜歡的女性Omega還是離林玉汝越遠越好,但另一方面,朱莉娜卻又養育、指使了一對令人極度惡心的姐弟來毀壞林泉的生活。他看着這不太尋常的一家三口重聚的畫面,覺得心情有些複雜,而朱莉娜的目光也落到了他的身上。

“這就是林泉吧?長得真是好啊!”朱莉娜一邊笑意盈盈地走到林泉身前,一邊上下打量着他。她的表情算得上和善,如果這是林泉第一次接觸喬納森家的人,肯定會就這樣被她騙過去了。可惜她的眼神實在太像喬恩賜了,林泉和她的目光一對上,立刻就讀出了她眼中那種不懷好意的審視和掂量的意味。林泉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感到背上一寒,臉上還得撐起一個妥帖的笑容:“沒錯,我是。夫人一路上辛苦了。”

他沒有叫“阿姨”或者“伯母”這種親近的稱呼,而是叫了個雖然禮貌但顯得非常有距離感的“夫人”,這讓朱莉娜臉上的表情愣了一秒鐘。林泉就是在剛才看到朱莉娜的眼神的時候才決定這麽叫的,他現在看到這樣一雙眼睛就腦仁兒疼,根本提不起勁兒來在陪他們喬納森家人唱大戲,太沒意思了。

喬碎玉也有些驚訝地看着林泉。她之前跟林泉說過這個問題,她想知道林泉會用什麽态度對待自己的生母和繼父。但是林泉并沒有給她正面答複,只是在她說“希望大家表面上能融洽和氣,這樣對大家都好”的時候同意了她的想法。現在的喬碎玉對林泉幾乎沒有任何要求,只要林泉能做到這樣就好了。畢竟站在喬碎玉的角度來看,一邊是她有愧于心的哥哥,另一邊是生她養她的父母,如果可能的話她當然希望兩邊都好,可這顯然不可能,那也就只有退而求其次地希望至少表面上好吧。

沒想到剛一見面,林泉雖然看上去彬彬有禮,內裏卻透出一種疏離和怨憤交織出來的焦躁感。喬碎玉心裏咯噔一聲,就聽到媽媽帶着笑意的聲音響了起來。

“‘夫人’……我還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用中文這樣叫我呢,真是新鮮的經歷。”她定睛打量着林泉,眼珠轉動的樣子顯得很是玩味。“不過你不覺得這樣子叫我太生疏了嗎?我們之間明明這麽有淵源……”

她的尾音故意拉長,顯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語氣。林泉現在是感覺到了,喬恩賜雖然外貌極像他這個白人親爹,但無論是眼神還是說話的語氣,都跟他媽一模一樣。林泉簡直無法理解一個當年被自己那個渣爹肚子都騙大了的小姑娘,怎麽就在美聯邦變成了這樣一個心機太太?還養出了這樣一對心機姐弟?想來想去果然還是自己那個親爹的錯。

林泉覺得腦仁兒更疼了。他看着朱莉娜笑了笑,說:“都是千年的狐貍,咱們也別演什麽聊齋了。都到這一步了,我也認了我棋差一招、技不如人。現在認真說起來我也沒什麽說話的資格,但即使如此,我也還是希望你們能答應我一個要求。”

不得不說,這番話讓朱莉娜和喬納森都有些吃驚。他們對女兒有懷疑,倒不如說如果沒有懷疑,林泉和喬碎玉他們也不會被逼到這一步了。但是這連番上陣的事态變化,先是喬碎玉和林泉的婚事,現在林泉一見面就又突然向他們表态提要求。朱莉娜收起了臉上那副有些戲谑的笑容,和走上前來的丈夫對視了一眼,然後把話語權交給了喬納森本人。

“你可以直說,年輕人。”他的中文不像朱莉娜或者喬碎玉姐弟那樣流利,略帶口音的普通話聽上去有些別扭。“雖然我們和林氏之間的關系很複雜,但對于你,我們都不想太為難。”

林泉點了點頭,神色坦然地看着喬納森說:“從頭到尾,我媽都是無辜的,她也什麽都不知道。我沒別的要求,就希望讓她一直什麽都不知道下去。我雖然這樣了,但是照顧我媽後半輩子的能力還是有的,別的我也不關心。”

喬納森夫婦又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訝。林泉的态度随意而坦率,其中還夾雜着一絲浮躁,也不知道這與他身上透出的那種頹廢氣息孰因孰果。他可能是覺得煩了、倦了,于是直接将要求提了出來,但對于喬納森夫婦而言,這其實是林泉直接将自己的底牌翻給了他們——除了母親之外,他什麽也不在乎,所以他的母親董蘭就是他唯一的軟肋。

生意人和政治家這點最相似,他們都喜歡掌控別人的軟肋,仿佛握在手上的不是別人的軟肋,而是一把能刺穿別人軟肋的利劍。朱莉娜也不再裝腔作勢了,她大大的眼睛裏滾動出銳利和感慨:“林玉汝居然能生出你這樣的兒子,我還真是沒想到。”

林泉聳了聳肩:“所以他對我各種不滿意啊。既不是Alpha,又容易心軟,太像我媽。”

他嘴上這麽說,語氣姿态卻完全一副無所謂的态度,似是根本不把父親對自己是否滿意放在心上。朱莉娜笑了笑,了然地點點頭:“他還是沒變啊。從來不知道人心人情為何物,他覺得那容易傷人,所以還不如沒有,殊不知那也可以殺人啊……”

說話的時候朱莉娜嘴角帶笑,笑容中還隐隐勾出一絲威脅的味道。林泉瞧着她,聲線稍稍往下沉了一些:“他知道不知道是他的事,我還是知道的。我媽對你們來說也沒什麽用,提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當然不過分。”喬納森和朱莉娜幾乎同時說。他們也看出來了,林泉直接向他們提出要求,其實是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如果他們真的不答應,或者敷衍了事,林泉也絕對不會讓他們好過。這裏畢竟還是亞細亞,是林氏制藥的地頭,喬納森當然不想上來就給自己找不痛快。

“不管我們兩個家庭、兩個企業以後發生了什麽事,我們都會保證你和你的母親得到我們的優待。我們什麽都不會告訴她、暗示她,這樣行嗎?”

林泉的表情輕松緩和了一些。他對拍着胸脯保證的喬納森露出了一個笑容:“那就最好了。謝謝你們理解我。”

就像剛才直截了當提出要求的時候一樣,林泉現在的笑容也帶着坦率的味道,而且由于放松而顯得更加清新。喬納森心裏微微一動,有些Omega的魅力和他的信息素并不完全有關,現在的林泉雖然已經無法分泌出信息素,但他依然是個很有魅力、很吸引人的Omega。喬納森覺得這個人盡管已經不能生育了,憑借他的條件還是能讓許多Beta甚至Alpha為他着迷,神色間不禁多了一分欣賞的意味。

喬碎玉插不上話。其實明明是她和林泉接觸得最多,在這林泉和喬納森夫婦第一次的正面接觸中,讓喬碎玉來斡旋才是再合适不過的。但一方面喬納森夫婦現在對于女兒有着一些懷疑,另一方面林泉和喬碎玉之間的關系也處在一個不冷不熱的僵硬階段,兩邊的尴尬讓喬碎玉在這個氛圍中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一字不落地聽了所有對話,心中感覺到很是不妥,但一時半會兒卻想不出到底哪裏不妥,于是只能又随着林泉把父母送去酒店。

晚上兩家人一起吃了頓飯。想也該想到這麽一頓飯,席上的氣氛一定是很詭異的。林玉汝是把朱莉娜丢到美聯邦去的罪魁禍首,而他現在面對的是沒死的朱莉娜和她恩愛的丈夫,他們帶着的這個将要嫁給自己兒子的女兒也并不是他們的,而是林玉汝自己的女兒。這樁同父異母的兄妹之間的婚姻幾乎所有當事人都心知肚明,只瞞着董蘭而已。由于在機場的時候喬納森夫婦向林泉做了保證,所以夫妻倆很默契地在餐桌上保持着風度,并沒有給林玉汝什麽難堪,但董蘭心裏卻并不是什麽想法都沒有的。原先林泉和趙歲安結婚的時候她就搞不明白,後來才知道喬碎玉和喬恩賜這姐弟倆接近林泉是不懷好意。可既是如此,為什麽現在林泉又要和喬碎玉結婚了?董蘭百思不得其解。她拿這件事去問林玉汝,丈夫卻對她說這是生意上的安排,這個理由讓她難以接受。對她來說,再怎麽樣為了生意,都不該讓兒子跟本來就心懷不軌的人去結婚,更何況兒子已經在喬納森家身上吃了太多苦頭,甚至已經威脅到了生命。她十分少有地為了這件事去跟林玉汝抗議,卻被他毫不留情地痛罵了一頓。

“你那空空的腦袋什麽時候才能裝點東西進去!什麽時候才能懂點事!”林玉汝大聲地叱責她。董蘭又怒又怕,委屈道:“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兒子,他也是你的兒子呀!你這不是把兒子往火坑裏推嗎!”

沒想到林玉汝更大聲地吼她:“不然你想讓我們林家絕後啊!”

董蘭并沒有想明白丈夫話中的邏輯,只是“絕後”兩個字讓她身心都恐懼地顫抖起來。她知道自己家裏的關系雖然還算正常,兒子在公司也已經站穩腳跟、受人擁戴,但丈夫仍然偶爾會感嘆自己的兒子如果是個Alpha就更好了,每當這時董蘭都會不太樂意地反駁道Omega有什麽不好,而林玉汝則會帶着一些嫌棄道她不懂。

長久以來,這樣的對話早已慢慢在董蘭心中滋生出絲絲縷縷的恐懼,她有些病态地認為沒有給丈夫生出一個Alpha孩子是自己的責任,雖然對于兒子董蘭并沒有哪裏不滿意。她不敢怪兒子,不敢怪丈夫,便只有怪自己,以至于現在眼看着兒子要被推進火坑,她卻茫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在心裏感覺到這場婚事一定會對兒子不利,于是她偷偷地将自己和林玉汝之間的對話告訴林泉,要兒子千萬提防。

過去的三十年裏,作為一個母親董蘭都不能說非常稱職,然而在這段時間裏林泉卻體會到了過去很多年都沒體會到過的媽媽對兒子的關愛。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媽媽是會為了自己而去忤逆父親的,盡管平時父親說話大聲點都能吓得她縮起脖子,林泉對自己的母親從來沒有什麽要求,現在卻看到她為了自己操心操得黑眼圈都出來了。

林泉安慰董蘭說沒關系,父親的打算他大概都知道,讓媽媽放心。董蘭對自己的無才心裏有數,卻無法控制自己擔心兒子的情緒。現在跟喬納森家坐在一桌上吃飯,看着丈夫和喬納森先生談論着她聽不懂的生意,喬碎玉認真聽話,而自己的兒子卻只不緊不慢地夾着餐桌上的美食,就連筷子尖兒上都透着一絲散漫的渾不在意,似乎對兩個中年男人所說的話題毫無興趣。董蘭又疑惑又焦慮,卻不敢出聲問兒子,林玉汝一向不喜歡她在這種場合多說話,今天來之前更是百般叮囑她別人不問她她就不要出聲。

但董蘭不出聲不代表就不會有人出聲。另一邊的朱莉娜目光早就在席上滾了好幾個來回,林泉慢條斯理地剝着蝦吃的時候就注意到她,他也沒有理會,只自顧自地邊剝邊吃。等自己吃得滿意了之後,林泉拿了濕毛巾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幹淨,腦子裏突然想起以前和趙歲安在一起的時候一直都是他剝兩個人的蝦皮,但剝完之後趙歲安一定會仔仔細細将他的手指擦洗幹淨,現在趙歲安不在,好像就連剝蝦這種事都變得了然無趣了。正感慨得出神,耳朵裏就聽見朱莉娜的聲音朝着自己傳過來。

“我記得這個項目原先是林泉負責的吧?”

林泉回過神來望向她。林玉汝和喬納森談論的還是那個藥物引進的項目,本來項目的進展很順利,可這陣子發生了太多事,和喬納森集團的合作也停滞不前。林泉剛才嘴上享用着美食,耳朵卻并沒有閑着。聽到朱莉娜問他,他笑笑點頭:“沒錯。”

“可我看你好像對這個項目沒什麽興趣啊?”

林泉聽出這個語氣來了。他早就覺得就算喬納森夫婦在機場答應過自己了,但他們絕對不可能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只為結交“親家”而那麽早就千裏迢迢地跑來亞細亞。朱莉娜和喬恩賜的語氣實在太像了,林泉放下了筷子拿過紙巾來擦了擦嘴,才不緊不慢道:“早就交給喬碎玉了。反正她要進我們家了,早點交給她不是更好?”

喬碎玉沒有說話。她比林泉更加了解自己的媽媽,一早就聽出這氛圍不對的她現在正拼命想辦法怎麽把這山雨欲來的氣氛給平過去,就聽見朱莉娜嬌聲笑道:“對呀!那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她橫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大大的眼睛裏透着風情,“反正都是女兒以後的事,你現在急着跟人家談什麽?一點情趣都沒有。既然大家馬上就是一家人了,現在就應該聊點家長裏短的事,飯桌上還談什麽工作呀!”

她這似怒還嗔的模樣确實非常勾人,不光是她的丈夫,林泉注意到就連自己的爹都呼吸一窒,畢竟是以前有過私情的女人。喬納森被朱莉娜勾得連連道歉:“确實是我的錯。我們聊些輕松的話題吧,不然孩子們也該無聊了。”

朱莉娜一眼又勾到林泉那兒,聲音甜美地說:“也怪我們,應該把兒子帶來的,你們年輕男孩子在一塊兒話題才多嘛。我聽小玉說你們三個人一直處得挺好啊。”

林玉汝和董蘭臉色立刻變了,就連喬碎玉眼神也有些驚慌。林泉倒是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他早預感到朱莉娜會故意提到喬恩賜,白天的時候在機場裏她有些摸不着林泉的深淺和意圖,現在提到喬恩賜,估計既是想要試探,又想要威脅。

“嗯,确實處得不錯,”林泉慢悠悠地說,“不過喬恩賜估計來不了吧——他現在能進亞細亞麽?怕是來了就要被遣返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态漫不經心的,然而一席人除了喬納森夫婦之外都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朱莉娜眼波流轉,流露出的神色既嬌媚又銳利:“那可不一定。我那個兒子野得很,想出入哪裏就能出入哪裏,想玩什麽人就能玩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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