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你擁有選擇的權利
我的車停在學校大門口附近的停車位上,中秋假期不長,又正好是飯點時間,學校門口三五成群的人來來回回着。
有拎着打包盒的學生慢騰騰地往學校裏面走去,我擡手看了下時間,手表上的時間指着十二點三十多,我沒忍住手指在方向盤在叩了叩,略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地跟秋水追憶往昔起來:“我讀大學時候放假一般都在忙着賺錢,也在餐廳做過兼職,一個小時不到九塊錢,飯點向來最忙,導致我吃飯總是不準時,我覺得那段時間不算好過。”
秋水沒有對我這樣講故事般的話題提出什麽意見,他十分乖地從鼻腔裏嗯出了一聲,然後補充道:“我也在賺錢,我覺得還可以。”
我看了他一眼:“當時我們店裏的排班經理二十六歲,結婚半年時間,肚子裏還揣着個寶寶。”
排班經理上大學時候就在餐館兼職,她爸爸原來是做房産的承包商,碰到行情不好的時候家裏破産還倒欠了工人很多工錢,她的後媽帶着自己的兒子女兒跑了,她上大學後就開始自己給自己賺學費賺生活費,熬到大學畢業在餐廳裏轉了正升了職,二十五歲在家人的催促下相親結婚,二十六歲懷孕等待着日子過的越來越好。
“然後呢?”秋水問我。
然後查出來胃癌晚期,肚子裏的寶寶七個月的時候早産,我跟餐廳同事去看她的時候她還跟我說——小黎等以後你要給我寶寶買好看的衣服穿。
她是我人生中碰到的第一個溫柔到近似沒脾氣的人,我那個時候比較憤世嫉俗,因為她排班好說話的原因當着她的面不知道諷刺過她多少次老好人,她也會生氣,生完氣又自己安慰好自己說萬一對方是真的有急事呢。
我那個時候對于女人的理解比較片面,覺得她們或許是像我媽那樣近乎神經質的、或者像是我舅媽一樣不茍言笑、像我奶奶一樣像我外婆一樣,是自私的是缺少話語權的。
她偏偏跟我所認知裏的女人大有些不一樣,我晚上排到班時間撞上臨時換人變成她就會跟在她屁股後面諷刺她是個軟柿子,不管什麽人都能在她身上捏一捏。
她有的時候也會生氣,但大多時候只樂呵呵的笑。
直到她過世後,我參加她的葬禮,見到他老公,聽到說她肚子裏懷了七個月的寶寶因為早産在保溫箱裏呆了一個晚上就已經離開,他們騙了她幾個月說寶寶一直呆在保溫箱裏。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相信,但是這是我在其後很長一段時間才緩慢地開始意識到,有些力量并不需要那麽外放,有些人能夠在一個人的人生中有永恒而持久的力量。
“然後她生病過世了。”
秋水慢騰騰地哦出了一聲,隔了會兒他又問了聲:“那寶寶呢?”
“寶寶也沒留住。”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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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又慢騰騰地哦了聲。
我沒忍住笑了聲,秋水大概是聽見了我的笑聲才冷靜地瞥了我一眼,出聲問我:“那你想說的是什麽?”
我想了想:“大概是人類其實很多時候是沒有選擇權的?”
秋水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他看向我,臉上表情嚴謹:“你在說什麽?”
我笑了聲,慢條斯理地對他說道:“我在說我要做個好人。”
秋水仍舊嚴謹地蹙着眉頭,很顯然他不太理解我所說的話,當然我說的話确實難以理解,連我自己也一時間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想要表達什麽。
秋水轉頭看向我,他的鼻子聳了聳:“啊?”
他表情一本正經又帶着略微的茫然,讓我覺得有些好笑,我伸手摸了把他的頭發,他的頭發軍訓時候已經剪短,頂上的頭發軟趴趴地搭在頭頂上。
我收回手後緩慢地開口道:“秋水,你是擁有選擇權利的。”
“選擇什麽?”秋水沉默了片刻反問我。
“你是瞿秋意的弟弟,我可以把你當我的弟弟,可以把你當我的親人。”我說。
“……”秋水沉默了片刻,他突然嘲諷似地笑出了一聲,随後慢騰騰地哦出了一聲。
·
我擡手看了眼手表,十二點四十分,秋水之前答應他奶茶店的店長說一點之前要回去,我覺得我很有必要在這段時間內把這件事情解決掉。
我有必要跟秋水說明白相較于跟他談戀愛這件事情來說,我更傾向于把他當成弟弟來對待這件事情。
雖然這樣的結論看起來不太樂觀,但是事實确實就是,我沒法跟他談戀愛。
秋水坐在副駕駛座上歪頭看了我一眼,他抿了抿唇,聲音語調不變:“因為瞿秋意死了,你覺得你心裏有愧疚,所以你不可以跟他弟弟在一起,你覺得你把他的弟弟當成自己的弟弟心裏愧疚就少些。”
“……”我頓了頓,“如果你非要這麽理解的話,也行。”
秋水繼續語調平靜地開口道:“十多年前你跟瞿秋意讀一個高中,你喜歡他跟他表白,他人傻糾結了很多天後最後還是跟你确定了關系,你放假坐大巴到他家裏來找他玩,兩個人去山上摘野果子,乘着周圍沒有人你把他按在樹上親。”
我愣了愣,有些吃驚他的記憶能力:“那個時候你多大?”
秋水說:“高考完之後你跟瞿秋意每天發短信商量着要一起去哪個地方上大學,然後有一天瞿秋意緊張地跟你說懷疑他爸媽知道你倆的事情了。”
“……”我沉默了片刻。
秋水頓了會兒,糾正道:“不對,嚴格來說是知道他可能喜歡男人的事情了。”
“……”
秋水:“你應該當時比較自負,可能想着喜歡男人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還勸他就這樣跟你一起出櫃算了,然後故意弄了本日記給喜歡偷看自己日記的親媽發現。”
我沉默:“你當時才多大?四歲?五歲?”
秋水繼續平靜地發聲:“你媽發現了這件事情,鬧得很兇,你跟瞿秋意兩個人跳河自殺,最後被救了起來,你昏迷進了醫院,瞿秋意被我爸媽帶回了老家,然後你媽崩潰了,她跳河了。”
“……”我沉默。
秋水繼續平靜地敘述道:“然後你走了,去外地上大學。”他說,“瞿秋意被關在家裏幾乎哪裏也不能去,他還接受過十分不正規的所謂的‘心理治療’,甚至有我們村附近的神婆來他家給他驅邪。”
“……”
“他在家裏被關了五年,二十三歲的時候我媽以死相逼讓他結婚。是跟隔壁村裏一個瘸子的女兒,花了十二萬彩禮錢才定下的。”秋水沉默了片刻,“他結婚當天你不知道從哪裏知道的消息來找他,你跟他說了什麽?”秋水突然問出了一句,随後又十分迅速地自答起來,“不過我想也知道你大概是讓他跟你走,或者你還喜歡他你們倆可以跑到誰也不認識你們的地方生活,瞿秋意沒答應,他答應了我媽可能立刻喝農藥自殺,然後你就走了。跟他辦婚禮的那個女的甚至還沒到十八歲,瞿秋意是個好人,他覺得自己跟別人結婚是耽誤別人,他想破了腦袋想了很多年都沒想到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最後選擇了一條糟糕的辦法,他死了。”
秋水沉默了片刻,嗓子微微有些嘶啞:“你覺得你喜歡他,跟他表白跟他在一起,想要跟他一起出櫃,甚至願意跟他一起死,最後瞿秋意走到了死胡同裏,在你們曾經跳河的那條河裏自殺,你覺得你帶他走到這條路上來,卻帶給了他這樣一條死路,你覺得甚至你都可以在他跳河的當天白天給他活下來的希望,但是你沒有,你自己離開了,你覺得是你導致了他的死亡,你心懷愧疚,愧疚了很多年,知道了我是他的親弟弟你很吃驚腦子甚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你覺得我缺錢願意給我錢用,覺得我缺愛願意把我當做你的親人,以彌補你對于瞿秋意的愧疚。”
秋水說完了很長一段話,他沉默了很長時間,伸手在自己鼻子下面擦了擦,隔了好一會兒他似乎有些忍不住,突然趴在車前的臺子上受盡了委屈般地嚎啕大哭了起來:“那我怎麽辦,那我要怎麽辦,你把你心裏欠我哥的愧疚給了我,那我要怎麽辦,我要去給誰啊,我要怎麽辦啊?!”
我沉默了片刻,心裏驟然升起了些許煩躁,秋水趴在車臺上抽抽噎噎地像是個飽受委屈的小孩子:“我如果沒有把你親他的事情告訴爸爸媽媽,那你們是不是都會好好的,你不會失去你媽,我不會失去我哥,你不會失去你的親人也不會失去你喜歡的人,對麽?”他擡起頭,紅着一雙眼睛十分可憐地看向我。
“……”我有些想要嘆氣,沉默了半晌後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麽動作地擡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表,表上分針指在五十三左右的位置,還有不到十分鐘就要到一點鐘,秋水還要去奶茶店工作,我是個成年人了不至于把這種事情怪在一個小孩子的身上,嚴格來說這種事情如果不是在十八歲發生也會在二十歲發生或者二十五歲二十八歲三十歲,只要我跟瞿秋意還生活在我們生活的那個氛圍裏那麽這件事大概沒辦法得到一個完好的結局,唯一的差別可能在于年齡到了之後自主選擇的權利會看起來稍微再多一些,可能得到的結局不至于有十八歲時候那麽慘烈。
我伸手叩了叩自己的方向盤,笑了聲:“這我倒有些沒想到。”
秋水擡起手背擦了下自己的鼻子,我抽了幾張紙随後遞給他,他慢騰騰地伸手接了過來,垂着眼睛,睫毛上還沾着他搖搖欲墜的淚水。
我看了眼秋水,仍舊好笑:“你怎麽總是在好哭跟冷漠之間反複跳躍。”
秋水手上拽着幾張紙,還是擡起手背擦自己的眼睛,他小聲辯解道:“我不想哭,它自己掉下來,我控制不住。”
我從鼻腔裏嗯出了一聲。
秋水側頭看了我一眼,沒一會兒眼眶裏的眼淚又積了起來。
我笑着點了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你一會兒還要去奶茶店工作你記得麽?”
秋水擡起手背擦了下眼睛,緩慢從鼻子裏嗯出了一聲。
我側身湊到秋水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秋水在他湊近後呼吸都屏住了,半晌沒見出氣,我在離他的臉很近的地方開口:“秋水啊——”
秋水十分短促又小心地從鼻子裏嗯出了一聲。
我對着他笑眯眯:“你當時也就是個五六歲大的小孩吧,背着這個枷鎖十多年了,辛苦了。”
秋水的嘴唇抿了抿。
我伸手擦了下他眼角的眼淚:“這不怪你,不是你的錯。”
秋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眨下了兩股眼淚,他憋着嗓子小聲問我:“真的嗎?”
我緩慢地開口道:“真的。”
秋水垂下腦袋,好一會兒他把腦門抵在我肩膀上小聲問我:“那我還有選擇的權利嗎?”
他的腦回路讓我微愣:“嗯?”
秋水小聲問我:“你也有選擇的權利。”
我:“嗯。”
秋水說:“你可以選擇我做你的弟弟,做你的親人。”
我緩慢地嗯了聲。
秋水繼續道:“那我選擇代替我哥繼續愛你,好麽?”
——黎簇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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