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你要對我負責

在我爸媽的計劃裏,我應該是不存在的。

或者用不太好聽的方式來說,我的兩個姐姐或許也應該是不存在的。

我大姐大我十七歲,二姐大我十五歲,然後才有了我哥。據在後來的日子裏所聽見的,我哥從小就是個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好孩子,十分受街坊領居的喜愛。

我媽在生完我哥之後給自己上了環,然後十三年後不小心生出了我。她生我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身體算不上多好,也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封建迷信消息,說她身體不好都是有了我這個兒子的原因,說要把我放到別人家去養的話,她的身體就能好起來。

就是很蠢,愚昧無知。

面對一個愚蠢的人,應該永遠不要去奢望把自己正常的邏輯道理傳達給對方。

譬如如果你喜歡的是一個同性,你不應該跟她們說我喜歡同性別的人,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我沒有錯。你應該把你自己的邏輯降到她們同一個層面上,告訴她說——前段時間去廟裏燒香,菩薩晚上托夢說我命裏無子嗣,這輩子只有跟這個人在一起才能消災免痛,一生順遂。

我在我稍微有了點自我意識之後,每次想到我哥以及他的男朋友,大腦在經歷過一陣短暫的空白之後,就會莫名地開始嘲諷似地想着他們是兩個大腦發育不太健全的傻子。

我對他們嗤之以鼻,對周圍的人都嗤之以鼻。

只是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在我的有生之年中還能遇見這兩個傻子其中的一個。

·

高考前的前幾個月時間,劉美婧一直問我大學想要在哪裏讀,她好煩,聒噪啰嗦,每天都有喋喋不休的話要說,那天也是她說要去那座廢橋上拍照,說是要在這個城市裏留下她高考前一段時間的影像。

我一點也不想去,我覺得無聊,而且我不喜歡拍照。

劉美婧拽着我的衣服對我說:“來嘛來嘛~”她說那座橋快拆了,說她覺得她應該跟我一起拍幾張照片。

跟她玩得較好的幾個人揶揄着起哄說要幫她給我拍照片。

我不耐煩地坐公交到了那片幾乎荒廢了的地方,不耐煩地跟着興奮的人後面走,不耐煩地擡起眼睛見到了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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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陌生人挂着張笑臉,将笑不笑地瞥向我。

我用了我一次長達十三四年的綿長呼吸才讓自己擡起步子快速地從他身旁走開。

黎簇後來總笑我,似贊非贊地感慨我的記憶力驚人,我會嗯嗯點頭贊同他的說法,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十分努力地在黎簇面前扮演一個好孩子。

要聽話、要安靜,要乖。

我是覺得我并沒有什麽目的,如果非要說有的話,那我也只能厚顏無恥地說我覺得他會喜歡這樣的。

我要誠懇地說,我在最開始的時候從來從來也沒希望他能夠喜歡我,并且我也沒有覺得我在喜歡他。

我只是覺得我見到了他,我想要接觸他,想要呆在他身邊。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見到他,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住在哪裏,工作是做什麽的,有沒有經過戀愛分手再戀愛。

我什麽都不知道。

就知道噢,我碰見他了。

然後我的大腦就空白了,它再也控制不了我的身體我的思想。

·

我高考後報了上棉市的大學,跟我大姐說我要提前去學校,她送我到車站,我走的時候她往我的口袋裏塞了五百塊錢,然後告訴我說:“秋水你要好好讀書。”

我對親情離別這類事情不耐煩,對于不痛不癢地勸我好好讀書這件事更加不耐煩,随嘴嗯了聲後就上了離開的大巴。

劉美婧在我坐大巴離開的當天發微信給我要找我一起出去玩,收到微信時我正坐在大巴車靠窗的位置,上高速後車窗外的陽光跟陰影都飛速地向後劃了過去,我感覺到了一種奔向目的地般的自由,幾乎算是帶着惡意地直接給劉美婧回了個電話,電話接通後我在手機裏一字一句地告訴她說:“劉美婧,我想了很久覺得我還是不喜歡你。”

挂完電話後我就覺得我自己更加自由了。

幾個月後我企圖讓黎簇知道我并不是他眼中那麽乖的樣子,把我跟劉美婧的事情告訴了他,黎簇似笑非笑地跟我說“秋水你很糟糕”。

秋水,你很糟糕。他當時不知道我其實還有很多更加糟糕的事情沒有告訴他。

然後他跟我說不應該這樣對待別人的真心,我對他的這句話算不上多在意,但是我沒有告訴他,我要看起來很聽他的話。

直到黎簇不要我了,我才知道其實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報應這種事情。

或者說我的報應從我五歲那年見到他跟我哥接吻,我蹲在家裏水井旁邊用木棍戳泥土時候跟我媽随嘴問的一句:“媽媽為什麽哥哥會跟另一個大哥哥在親嘴啊?”

我的報應就是應該從那個夏天就開始了。

發現自己喜歡上黎簇,這一定就是其中的報應之一。

·

我十八歲的中秋節的時候跟黎簇忏悔我所犯下的錯誤,他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他的右邊臉頰上有一顆褐色的痣,只有湊近了才能看見,他不笑的時候眼尾也微微彎着像是挂着些笑意,他在短暫的沉默過後,笑眯眯地看着我說:“辛苦了。”

他覺得我這麽多年心裏一直背着這個包袱是件十分辛苦的事情,那個時候我突然希望黎簇不是黎簇,他是楊簇李簇張簇或者随便什麽簇就好了。

我不因為他是黎簇而感覺自己驟然漂浮在了半空中、四肢百骸都沒有了力氣,我只因為他是他,不是任何人的任何人。然後我開始希望他能夠讓我愛他。

黎簇彎着眼睛笑了聲,他的聲音很平靜,并不因為我說出的話而影響到他自己的心情,黎簇一直很冷靜,他從一開始遇到任何事情都很淡定,他像是水,能納百川的水。

黎簇收回自己湊在我面前的身子,靠在自己的駕駛座上慢騰騰地吐出了個字:“傻。”他對我的所作所為蓋棺定論。

我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小聲詢問他會感到憤怒麽?

他似乎對于我的問題感到好笑:“憤怒什麽?”

我解釋道:“你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我的話,你們所有人可能都好好的嗎?”

黎簇又慢條斯理地吐出三個字:“太傻了。”

我揉了下自己的鼻子,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我小些時候覺得自己周圍的人都是傻子,才需要把自己的邏輯調到他們的程度上來跟他們溝通,我想現在我在黎簇眼裏也是個需要轉換邏輯的傻子。

黎簇又從車裏抽了幾張紙遞給我,我伸手接過小聲道了謝。

黎簇說:“這不是你的錯,你當時只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他說到這裏沉默了片刻,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高中學過歷史的話應該知道攻占巴士底獄并不是導致法國大革命的根本原因。”

我幾乎形成了某種反射般地先是嗯了聲,随後才是短暫地思考了片刻再告訴了他:“我高中學理科的。”

黎簇聽完我說話後悶笑了聲,他沒有搭我這句話,擡起自己的手腕沖我比了比自己腕上的手表,提醒我道:“馬上到一點了,你不要去工作?”

他把我當做一個小孩子,從我最開始跑到上棉市來找到他就把我當成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我跟他上床後他把我當成一個缺錢的小孩,告訴他我哥是瞿秋意後他把我當成一個缺愛的小孩,到現在他還是把我當成一個無知的小孩。

我覺得有些受挫,我問他:“是不是我總在你面前哭,你覺得我是個小孩?”

黎簇看着我緩慢地眨了下眼睛,他的睫毛上還飛着點零星的笑意:“秋水,放松一點,你就是個小孩。”

我試圖再次提醒他:“我已經過了十八歲了。”

他還是笑眯眯的模樣:“我比你大十三歲,怎麽看你都會覺得你是個小孩。”

我說:“我跟你做過愛。”

“……”他十分罕見地噎了噎。

我盯着他,盯着他臉頰上那顆褐色的痣,我不知道我哥如果活着會不會指着我的臉罵我厚顏無恥,但是我想我十八歲臉皮厚一點也不是什麽很不對的事情。

黎簇在短暫的噎了噎後,似笑非笑地順着我的話跟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感嘆:“是啊——”

他原來跟我說過,跟人聊天時有些話能夠讓人沒有聊下去的空間,能夠讓兩人的話題驟然停止,我想他這意味不明的兩個字就意味着他沒有跟我就這個話題交流下去的欲望了。

我就重開了個話題:“下班後你接我回家麽?”

黎簇慢騰騰沒聽見似地“啊”出了一聲。

我重複道:“下班後,你接我回家。”

黎簇随嘴般地應了聲:“明天你不是還要來奶茶店幫忙嗎?”

我說:“那你明天再送我過來。”

黎簇聞言瞥了我一眼,他的眼角還是微微翹着,對着我笑眯眯地:“秋水你這是在欺負我。”

“我沒有。”我認真地回答他這句話。

他才不急不緩地出聲補充道:“我好不容易放假,還得負責接送你,這樣還不是在欺負我麽?”

我知道他就是不想我去他家住,他不想要我了。他原來說過我好幾次我說話耿直,他這樣說話才像是一只老狐貍,讓人覺得什麽都沒發生,再慢慢地彼此疏遠,他是個混蛋。我抹了把眼睛出聲問他:“我前段時間問你我們是在談戀愛嗎,你說是。”

黎簇緩慢而明顯又故作驚訝地沖我眨了眨眼睛:“有這回事嗎?”

“有!”我忍不住擡眼瞪他。

黎簇緩慢地笑了出來,他笑眯眯地粉飾太平:“好啦好啦,別鬧了,快去奶茶店,到點了,答應別人一點前要到,不要做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盯着他,盯得自己眼睛都有些發酸,他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這讓我有些生氣,我伸手越過我跟他之間的中控位置,雙手按在他的臉上,湊過去在他嘴上親了下,收回身子後我對他說:“你要對我負責。”

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我打開車門鑽了出去,關車門的時候看見黎簇手指在方向盤上略有些煩躁地叩了叩,在我準備小跑去奶茶店的時候他按下車窗喊了我一聲:“秋水。”

我回頭看他:“嗯?”

他柔着嗓子告訴我說:“那不是你的錯,你要向前走。”

“……”

他笑了聲,哄小孩子似的語調:“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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