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比酒

“對對對,說得對,”許多老人都回憶起年輕時候的往事,想他們年輕那會兒,沒喝過西楚女兒淚,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平江人。那時候的西楚酒鋪門口,都是從深夜開始,門口就大排長龍,要喝到女兒淚,是要提前一個月來預約的。

想起當年,為了搶一壇子酒而萬人空巷的盛景,許多人倍感物是人非,風光隐匿,不複當初。忽然有人說,“你們記不記得,西楚酒鋪的天臺上,當年來了個姑娘,扛着酒壇跟幾十個漢子比酒量,最後還贏了……”

“記得記得,當然記得,那個姑娘是跟着薛三爺來的。我們還當是三爺許下的娘子呢,跟個男人似的,這以後過了門,可怎麽管教啊?結果……唉,天妒英才,薛三爺也早早的去了。”人群裏,不少人都是當時賭酒的見證者。

薛慕極聽着嘴饞,又聽見自家三叔的名字,但那拼酒的姑娘明顯不會是暗衛出身的葉紅袖,問,“爺爺,當時是個什麽狀況,你給我們講講呗?”

人上了年紀,最愛幹的事兒,就是拉着年輕人絮叨他們當年的往事。尤其還遇上薛慕極這般可愛又懂事還求學好問的小孩。

老人回憶說,“當年,薛三爺游學而歸,帶着幾個同學到平江游玩,那姑娘是跟随着她兄長的。裝束上像個女子,但做派比男人還剛硬,一點道理也不講。他們幾人要喝女兒淚,卻沒有事先預定。幾人好像快要離開了,都很失望。秦老漢不敢得罪平江侯府的少主,也不想壞了自己立下的規矩,正進退兩難,還是薛三爺脾氣好,大方一笑,說是以後有的是機會,要帶着人離開。就在這時候,那個姑娘跳出來,抱起旁邊桌上一壇子女兒淚就跑。”

“明着搶啊!”薛慕極好笑,這女子倒還是挺像他的,要換做他,他也搶。喝了就喝了,他吐出來也沒人肯再喝,大不了事後多賠些銀兩。

“就是明搶,”老人邊說邊笑,“那姑娘還搶的理直氣壯,說與小女子斤斤計較的男人,不是真男人。這一句話,可把對方惹火了,他也是排了一個月的號才喝到的啊!他攔住那姑娘,吓唬說,這壇子酒憑本事拿,你喝的過兄弟,我們兄弟就讓給你。原本他是想讓女人知難而退,結果那姑娘酒壇子一擱,長袖子一挽,還一只腳踩上凳子頂,拍的桌子碰一聲響,說,喝就喝,誰怕誰。就怕你喝醉了後悔。”

旁邊年輕人都聽得起勁,包括姜家兩兄弟在內,兩兄弟似乎忘記了剛剛還吵架呢,都聚精會神的聽老人講故事。

“當場,薛三爺想攔着那姑娘,但那姑娘的兄長,薛三爺同來的朋友,長得也是一表人才風林毓秀,甚至比薛三爺還要英俊幾分,對薛三爺說,我們要不要打個賭,賭他妹妹一定能嬴。這話,誰聽了誰都氣啊,一個姑娘跟一個漢子比酒量,還能贏?男人的尊嚴何在啊!本來還猶豫的漢子說,比就比,別說我欺負弱女子,喝醉了別叽叽歪歪哭鼻子。”

“那到底是誰贏了?”旁邊有人催促問。

“別急,我還沒說到重點,你們知道那女子又說什麽嗎?她說,你們一起上吧。那一桌子十幾個漢子,眼珠子差點掉到地上去。那跟着薛三爺來的另外一位公子,竟然已經打開那女兒淚喝了兩口,說着好酒好酒啊!大漢還沒等說話,那女子就挽起頭發,開始抱着新上的酒壇子喝起來。連着幾壇子下去,臉不紅心不跳,還與那時候才十來歲的秦小姐說,再來幾壇子!把幾個漢子給吓得啊,忙付了酒錢跑了。”

薛慕極非常想要結實這位女中豪傑,他上輩子也遇見過不少能喝酒的女人,但這麽豪爽的卻是第一次聽。他問老人,“後來呢?”

“後來,那姑娘回頭找她贏來的女兒淚,結果被之前那個公子喝的一滴也不剩,姑娘氣的打他,那公子身手好,連躲帶閃,女子幾下沒打着,拿起桌上她哥哥的劍,□□就追着公子從二樓跳下去,兩人沿着江堤邊鬧騰邊跑,很快就不見人影了。薛三爺付了酒錢,還向秦老漢賠禮道歉,畢竟這一鬧,也算擾民生意。站在他旁邊的那姑娘的哥哥,讓跟着的小厮找來筆墨,當場提了一首詩,送給秦老漢做賠罪。”

老人講完,旁邊人還在議論,薛慕極氣消了,回頭看着莫子康與好哥哥也出來聽,好哥哥的衣服上還多了幾個污漬,非常紮眼。

他化妝沒有看見,随口說,“我也想嘗一嘗,那西楚女兒淚的味道呢,可惜啊,晚生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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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康不好飲酒,卻想起那其醜無比的秦小姐,說道,“女兒淚,這名字不吉利,難怪女兒也嫁不出去。”

他的話被旁邊人聽到了,那人也點頭說,“可不是嗎?秦老頭就是因為酒的名字不好聽,封了酒曲,發誓再也不釀這酒。我就奇了怪了,他埋怨酒做什麽?明明是他女兒臉上的那一道疤,死人都能給吓唬活了。”

故事講完,弟弟趁亂默默離去,老板娘心裏還是覺得憋屈,故意擡高聲音,想惡心小叔,“姜勇,你有本事在親哥哥的酒樓裏動手腳,怎麽沒本事去做秦家的女婿?誰都知道,秦老漢十年前就說過,誰娶了他女兒,就把女兒淚的秘方白送給他。你那麽想贏過我們,與其日思夜想這公公傳下來的方子,倒不如,去要秦家的容易些。”

“你說夠了沒有?”滿月樓老板拽過妻子,狠狠瞪了一眼。

老板娘憋着氣,開始招呼人去後廚幫忙。

誰知姜勇說,“去就去,哥哥你沒機會了,我還有。我明兒早兒就去秦家提親,我做秦家的上門女婿去。”

分明就是氣話。

“我不準!秦蓉多大,你多大?他比你大八歲。你還去當上門女婿,你對得起死去的爹嗎?”姜英大怒。

薛慕極好笑,這個大哥啊,其實還挺關心弟弟的。

弟弟還以為大哥嫉妒他,“我偏要去,你等着,我一定會得到比你釀的好喝百倍的酒方。”

說完,弟弟推開門,大步離去。

“你……你……”姜英氣的胡子抖,最後高喊,“愛去不去,我不管你了。”

薛慕極招呼來莫子康,說,“明天你要不要去看熱鬧啊?”

莫子康十分想去,一來秦小姐名花有主,他就不再是那個被秦老漢追着打的負心人,二來,他得見見秦小姐,問問那個像極了岳将軍的瘋子的事兒。

薛慕極算了算,明天上午,正好休息沒有課。

“明兒我直接去你住處尋你,咱們走一趟秦家酒鋪。”他其實也特別好奇,若是成了,女兒淚再釀,他還能喝上一口上輩子無緣嘗到的美酒呢。

別了莫子康,兄弟兩人又坐着馬車回去。

在門口,正巧碰上個陌生小厮,來找薛世子,說之前定做的衣服已經做好了,老板娘跟着船北上,委托他把衣服送來。

是夜船集上定的。

薛慕極吩咐人統統抱進來,全都堆到他哥哥房間的床鋪上。

看着滿床的夢澤絲綢精致衣品,想象着哥哥穿着他們的樣子,薛慕極要誇自己有先見之明,想的真周到,今天弄髒了舊的,正好有新的來替換。他叫來兩個丫頭,與他一起把衣服一件一件的疊好。

“世子,您什麽時候學會疊衣服的啊?”妙語與妙音最是驚奇。

“咳咳,這多簡單,看你們疊幾次就學會了。”薛慕極自然不會說他上輩子捉迷藏,喜歡藏到衣櫃裏,連帶把衣櫃裏的衣服都弄亂一遍,齊安公主那時候還在世,找到罪魁禍首後,提着他的耳朵命他把所有衣服疊好,疊不好不許吃飯的悲慘往事。

疊完了,利落整齊,剛要邀功,他發現他四哥哥人不見了。

扶風扶雲又充當了指路牌,薛慕極踩着月光沿着小路走,繞來繞去,原來自己院子還有個隐蔽後院啊。他在岚星院後院見着薛懷咎,薛懷咎正從井邊打水,背對着他,旁邊放着木盆,木盆裏裝着那一件髒了的衣服。

那麽多新的還洗什麽舊的……

薛慕極剛想把人拉過來帶走,看着哥哥有些吃力的轉着輪軸,從水井裏提上滿滿一桶水的背影,忽然又收住了腳步。

因為沒有外衣,薛懷咎只穿着內襯,好在天不算冷,月光均勻的鋪撒在他寬闊的肩膀,筆直的腰杆與修長的雙腿上,他怕鞋子沾上水明天不能穿,竟然赤着腳踩着冰涼的泥土地,腳踝上還有一片小小的青紫未消,那是他前些日子過敏留下的痕跡。

薛慕極靜靜的站着看,天很黑,他躲在一棵大樹之後,薛懷咎沒有看見他。

或許,他太自以為是了。

他送出的好意,可人家憑什麽要接受?如果他送出的好意,對方完全不願意接受,而他又強迫對方去接受,這是比欺辱,更加沉重的負擔。人,是有尊嚴的。他過去是怎麽把人家的尊嚴踩在腳底的?以為信手拿來些許施舍,就能挽回些什麽嗎?就像是,如果沈初現在出現在他面前,對他好上加好,希望重新做回朋友,他也是不會接受的。

他看着薛懷咎把衣服洗完,端着木盆起身,才從樹後鑽出來。

薛慕極忽然出現,把薛懷咎吓了一跳。他還沒問世子為何半夜不睡到這裏,薛慕極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

“對不起。”

徐徐夜風,瑟瑟青葉,袅袅月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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