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識破
? 這話說得慢條斯理,卻又直擊人心。
不知怎麽的,知薇突然有些害怕起來。總覺得這個林太醫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簡單,他真的只是個太醫嗎?
他站在那裏的樣子不經意可又高高在上,那種從骨子裏帶出來的驕傲無法掩飾,他似乎也不想掩飾。明明算是客,卻比她更像這個屋子的主人。
而皇帝看着面前的一切,頗有些感慨。
他已許多年沒來這間屋子。自從先太子過世後,他無憂無慮的生活便成了泡影,這裏也就成了回憶裏的一處點綴。他開始抛棄過往的一切,努力讓自己像個君王。只有偶爾夜深人靜難以入睡時,才會想起這裏的一草一木。
因為他的緣故,這裏這麽多年來沒安排人住,卻依舊保養得宜。他大概從未想過,有一天他的一位不受寵的嫔妃,會堂而皇之地住進這裏。
而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想到這裏,皇帝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了知薇身上。和昨天面聖的莊重不同,她今天穿得有些随意,一件淺草綠的襦裙,外頭罩一件同色系的半臂。沒像昨天那樣還加件披帛,頭發也梳得很馬虎,甚至沒有全挽起來。
她這樣子就好像像剛起床似的。雖不夠華麗卻清新讨喜,皇帝看着她感覺就像一股清風迎面撲來,令人通體舒暢。
她看起來還真不像二十幾歲的女人。這個年代的女人早熟,宮裏尤為嚴重,皇帝身邊那些二十來歲甚至十八九歲的嫔妃都已是老氣橫秋,處處透着穩重端莊。
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般清麗又幹淨,皇帝仔細一看,發現她連粉都沒抹,就這麽素面朝天往那兒一站,就像頭一回在延禧宮看到她的那樣。
知薇感覺到對方打量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想起他方才說的話,于是開口道:“平安脈就不勞煩大人了,我身子挺好的。大人有事兒便去忙吧,別為我耽誤正經事兒。”
言下之意就是,男女授受不清,你還是趕緊走吧。
皇帝卻只當沒聽見,一個轉身往上首的太師椅裏一坐,挑了眼眉角看知薇。那眼神竟透了點妖氣,知薇突然覺得男人的漂亮竟也能如此震憾人心。
因為他的出現,整間屋子似乎都亮堂了起來。
對方既不肯走,她也不好直接趕人,只能尴尬地站在那裏,想不好接下來該怎麽辦。
被人反客為主的滋味,有那麽點怪異啊。
小莊子沒跟進屋來,就這麽站在門口候着,眼睛偷偷瞟屋裏的動靜,有點想笑又不敢。錦繡有些看不過去,悄悄溜在門邊掩嘴沖他問:“你們家大人怎麽回事兒?”
皇帝不點破,小莊子只能跟着演戲:“給沈貴人把平安脈啊,宮裏大小主子娘娘每月都把。”
“你們大人當真是太醫?”
這話問到了關鍵點,小莊子模棱兩可道:“要不你以為呢?”
錦繡說不了,總覺得這位一點都不像太醫。她比知薇消息靈通,傅玉和出入太醫院她是知道的,可從未聽說還有一位風姿卓絕的林太醫。這樣的人物若真整日裏給各宮主子請平安脈,那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
而且看這位的架勢,哪裏像是整日裏低頭侍候娘娘的,根本就是一位被侍候的主兒。
不知怎麽的,錦繡有些不安,心咚咚跳得極快,連帶着看小莊子都覺得有些不大一樣了。這小太監跟小路子差不多年紀,看起來卻比對方更老練些,眼睛裏東西也更多。
宮裏的太監見得世面越多,氣質越不同。太醫院那些個打雜太監多油滑猥瑣,少有面前這位這樣爽利的。錦繡心裏有疑問,索性從這位下手:“你是給林大人打雜的小太監?”
“是,我就跟着我們主子。”
錦繡更疑惑了,太監一般不管太醫叫主子,得叫大人才對。
小莊子是習慣成自然,一開口才覺出不對來,想改口卻遲了。錦繡臉色一變,微微後退一步:“這位公公,您哪個殿上當值的?”
小莊子不敢胡說騙人,只能立那裏不動,面上露出幾分凜然之氣,半個字也不回錦繡。
錦繡看他這樣,再看看裏面那一位,越看心裏越是發毛。她怎麽突然覺得,這位這麽像萬歲爺呢?
錦繡沒見過皇帝,但偶爾聽人提起過,說皇帝是這宮裏最拔尖的人物。又想起上回見到的安陽大公主,眉眼間竟跟這位有幾分相似。
若真是萬歲爺也就解釋得通了,尊貴如公主那樣的人物,總不會跟個太醫長得相似吧。
這想法一旦冒了頭就很收住,錦繡越看他越覺得像皇帝,吓得渾身直打顫,腿肚子抖得跟什麽似的,竟有些站不住。
她扶着門框想穩住身子,順便給知薇使眼色要她當心。偏偏對方沒往她這邊看,還在琢磨着怎麽趕緊把人哄走才好。
太醫也沒這個樣子的,哪有她都沒坐自己先坐下的道理。就是傅玉和,也不曾如他這般嚣張。
皇帝也不叫她坐,只開口問道:“你昨兒個跪了小半個時辰,今兒人覺得怎麽樣?”
他怎麽會知道這些?知薇心裏既好奇又震驚。難道說他真跟皇帝有那樣的關系,皇帝連她罰跪的事情都一并說了?
若真這樣,這皇帝未免也太八卦了。
“你過來。”皇帝又道,指了指旁邊的臺面,“把手擱這裏。”
說完他又看一眼錦繡,吩咐道:“過來侍候你家主子扶脈。”
那理直氣壯的樣子,遲鈍如知薇也察覺出不對來了。
她回頭看一眼錦繡,只見對方面色蒼白滿臉虛汗,竟是要倒下的模樣,立馬過去追問:“你這是怎麽了,好好的突然就……”
她話剛說到一半,就被錦繡一把抓住手。對方湊近了對她道了句:“主子,這人恐怕是……”
話還沒說完,皇帝再次開口:“趕緊過來,沒聽到我方才的話嗎?”
知薇有些不高興,怎麽這麽橫,好歹這也是她的地方,錦繡是她的宮女,被旁人訓斥了她這心裏難受。
錦繡卻不敢耽擱,扶了知薇坐到了皇帝對面,主動抓起她的手擱在臺面上,又拿了塊絲帕蓋在腕上,最後悄悄退到知薇身邊,一連串動作麻利迅速,就跟後頭有惡狗追她似的。
知薇覺得像被趕鴨子上架,但既然都伸手了,對方又堅持,把一脈就把一脈吧。萬一有什麽病早治早好,若治不好她就趕緊投胎去。
皇帝已經許多年沒給人把過脈了。他年少的時候貪圖新鮮,跟着傅玉和和他那個叔祖學過幾招,算是粗通醫理,能把簡單的脈象,也能開些調劑的方子。
學成之後他給傅玉和把過,給他那個憨憨的二哥把過,也給小弟把過。說起來他二哥人不壞,就是母妃太跋扈,沒有她在中間攪和,他們兩兄弟從前的感情不錯。
他二哥人雖笨但感情也單純,對争權奪利沒興趣也吃不下,只顧自己整天傻樂呵。皇帝有時候挺愛和他在一起,因為沒負擔。不用擔心他會算計你,那是一個自己手裏有半塊糕還會塞給你吃的人。
因着這份情誼,後來皇帝登位後沒對他下過手,也沒計較過麗貴妃的種種,反倒封了個永安王給他,還準許麗貴妃出宮跟着兒子過,也算是讓她有了個不錯的結局。
他把手搭在知薇手腕上的時候,心裏想的卻是從前的往事。想着想着他自己不由想笑,都過去了還想它做什麽。再怎麽兄弟情深,他和二哥這輩子也不可能再見了。
他覺得自己今天有點反常,念舊得厲害,大概是在這個屋子的緣故吧。
因為想了會心事,這脈把得時間就有點長。知薇想提醒他,話剛到嘴邊就被錦繡一拉。對方沖她擠眉弄眼,示意她別開這個口。知薇就有些好奇,用嘴形示意:怎麽了?
錦繡還沒答,皇帝倒開口了:“脈象平和有力氣血旺盛,看來你身子不錯。”
知薇趕緊收回手,撸着袖子道:“我早說了不必把,我身子一向挺好的。”
“開一劑藥你吃,一日三回。”
“不是說沒病嗎,怎麽還要吃藥?”這年頭的藥難吃得要死,還要一天喝三碗,知薇光想想就覺得倒胃口。
“調理固本,于你有好處。”
“我吃點東西補補不行嗎?不是說藥補不如食補?”
皇帝覺得這女人怎麽總跟別人不一樣,吃個藥還讨價還價的。他不理會知薇的話,沖門口的小莊子看一眼,對方趕緊進來侍候,拿了桌上的筆墨過來,供皇上開方子。
皇帝那筆字和他的人一樣,漂亮得沒話說。他批慣子折子寫字速度極快,不過片刻功夫便寫成,墨跡還未幹便遞到錦繡手裏,聲音略微有些發沉:“盯着你家主子,一日三頓,一頓也別落下。”
錦繡顫抖着手接過來,本想壓着心頭的恐懼點頭應付過去,可到底年紀小經歷得少,抗壓能力不夠。那紙剛拿到手上,她便下意識開口道:“是,皇上。”
那一刻,知薇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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