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二
主動前來要求談話的是齊斐不假,可主動邀人進房間的是對方,然而眼下這“你進我退,你進我再退”的場景,反倒讓齊斐看起來像是個擅闖他者房間,還對良家好蟲步步緊逼的臭流氓。
為自己突然冒出的聯想“……”了片刻,齊斐默默删掉了腦海裏的“良家好蟲”與“臭流氓”兩詞,深覺他今晚的思維在這連續沖擊下也已經有些跑偏。
先前還興致勃勃主動湊近的對象忽然實施起疏遠躲避政策,齊斐理解言的這番躲閃,他能料想到對方是在為什麽躲開他。
在齊斐今日提出“模板嵌套”的問題之前,言恐怕一直選擇性的忽略了它,蟲長官不是想不到不同宇宙中的他們互為獨立個體,不應一概而論的情況,他只是出于某些原因,在故意回避着這個問題。
就像是掙紮浮沉時尋見的最後一件支撐借力物,無論那東西是否趁手,是否支撐得住自己,是否足以與拖拽着自己下沉的力量相抵抗,都要不顧一切的掙紮着追尋過去,努力将對方緊緊抓在手裏。
齊斐從蟲長官的身上感受到了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孤注一擲。
假使這位蟲長官僅是一個因為一段真假難辨的影像記憶,就沖動的帶着下屬千裏迢迢追來的傻子,他也坐不上如今的帶隊将領位子。言看上去并不是一個不理智的對象,他雖然在夜半鑿牆與沒成功開啓過一次的監控儀裏展露出了笨拙一面,但在其他的時刻裏,他依舊表露出了一名異族高階将領應有的可靠與穩重。
齊斐不認為言愚蠢,可他同樣不明白對方的孤注一擲。
不過至少齊斐知道,他在當下的情況裏應該做些什麽。
他的存在已經造成了房間主蟲的不适,為對方帶去了壓力,他應該暫時離開這裏,将更多思考空間留給對方,然後他們說不定會在之後的某個休息時間裏再次約見一番,将這個心結解開——當然,如果蟲長官不太願意再次見到他,不想再提這件事,他們也可以就此将這一段交集埋沒,當做什麽也沒發生過。
明确了自己的下一步動作,齊斐定了定神,繼續邁着平穩的步伐朝門口走去。
站在門前的蟲長官默然穩持着“你進我也進”的方針,但他和房門之間實在沒有多少剩餘距離,很快便進無可進。
從齊斐的角度看去,言整只蟲已經幾乎要貼到房門上去。
對方無聲抗拒着他的靠近,卻也沒法阻止他們之間越來越短的距離。
在距離言大約還有兩步遠的時候,齊斐終于停了下來,他看見“面門思過”的蟲長官已經把自己僵成了一根“蟲柱”,活像尊品味獨特又占地的玄關裝飾雕塑。
“我得回去了。”齊斐對着“蟲柱”的背影說,“您看起來需要一些思考的空間與時間,我在這裏會幹擾到您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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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柱”不言不語,仿佛自己真的是尊仿真雕塑。
不過言的雕塑到底扮演不太稱職,齊斐在說完後,瞥見蟲長官輕輕挪了挪步子。
因為剛剛開門與副官交流過的緣故,言原本站的位置更靠近電子門開口處,然而在齊斐開口提了他要回去後,言靜悄悄挪了一下,從與房門左對齊轉為了居中。
齊斐瞅着蟲長官的行為,他從對方的挪步裏覺察出了一點對方其實不想他走的意味。
齊斐:“……”
先前不是還在避他嗎?
不太懂得蟲長官的心路歷程,感情生活零記錄的齊老幹部生平第一回 ,隐約體會到了那些有家室有女友的戰友們感慨另一半心思莫測時的心理。
“蟲柱”依舊不肯将正面示人,一大只蟲直挺挺豎在房門正中,既拒絕交流,又不放人出去。
齊斐等了好一會,意識到蟲長官似乎準備将攔路精神貫徹到底,他從言的背影上移開視線,轉看向了窗戶。
這棟宿舍大樓雖然沒有為每間房間配備陽臺,但窗戶還是有的,齊斐與言的房間在走廊同側,他們房間的窗戶朝向也一致,窗戶外的大樓牆壁上有着約莫成年人一腳寬的邊沿,這邊沿自樓梯內衍生出來,承重性能還算不錯。
齊斐靜靜盤算起了他走窗戶回去的可能性,他才剛想到萬一走門實在行不通,走窗戶似乎也可行,就聽見門口的“蟲柱”終于又有了動靜。
先前一直持抵抗态度的言倏然轉身看他:“不行,走窗戶過于危險。”
齊斐:“……”
視線都還沒來得及從窗戶上收回,齊斐無言看向背後仿佛裝了探照燈的蟲長官。
刷着一層反光保護塗層的房門就像一面成像模糊的厚重鏡子,言一直默然面朝着房門,面門思過,他同時也在通過這面不太清晰的“鏡子”悄悄觀察齊斐。反光塗層映不出身後人類的具體神情,卻能看見對方的大概動作,言觀察到了齊斐扭頭看窗戶的舉動,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人類在準備翻窗。
雙方今晚一直頻道有些錯位的腦電波在這一刻,終于精确重疊了一回。
齊斐在蟲長官的譴責目光下收起了翻窗的想法,他瞥一眼緊緊閉合着的房門,向言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回房間訴求:“我得回去了。”
言面朝着齊斐,他定定看了人類片刻,再次小幅度動了動步伐,從“居中”變為了“右對齊”,讓開了電子門的開合處。
仔細想來,他也的确沒什麽理由将對方繼續強留在這裏。蟲長官喪氣于自己的發現,他意識到自己今天的攤牌不光沒有取得預想效果,還降低了自己在齊斐處的形象,壓抑的情緒像高密度金屬塊,沉甸甸壓在他心底,讓他的消沉情緒幾乎具現化出實質。
齊斐自言轉身的那一刻看清了對方的眼睛,那雙在他前來拜訪時亮了數度的眼睛已經又沉郁下去,之前的通透感不複,變成了比之先前更加幽深的暗沉。
這讓齊斐在邁出房間前停了一停。
門口處的空間本就不寬裕,齊斐與言身高相仿,體格約莫也相當,細微上的身形差異,只有雙方都脫光了後站一起比對才能看出來。此時,這樣兩具個高腿長又勤于鍛煉的身軀一同站在這一處小空間裏,登時将它擠得滿滿當當。
齊斐倒是沒有留意到他這時與言之間的距離多麽相近,他只想起了自己先前被副官到訪中斷的未完話語。
“其實我還有另一件事情沒有告訴你。”
說話的是蟲長官。
慢了半拍的齊斐,再一次被蟲搶走了發言先機。
言的手上拿着原本在齊斐手中的那份紙質檔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将這張紙接了過來,但它的确已經在他手中,他摩挲着紙張上被人類手指按壓出的那一塊凹褶,将自己的手指比對着貼了上去。
言小心拿自己的手指貼在那一寸區域裏,仿佛在和數十循環分前按在上方的齊斐的手指相貼。
他今晚已經向人類攤牌,卻還沒攤出他所有的底牌。
兩個宇宙中的他們的确有着許多不同,但這裏依舊存在着一些相同之處。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尋你失蹤的父親,我在那一段影像記憶裏窺見過他的蹤跡。”
“……什麽?”
聽聞自己在另一個宇宙中已經與另一個宇宙的言結婚,都不足以突破齊斐的面癱功底,在他臉上制造出些驚詫痕跡,可“父親的蹤跡”卻像是道霸道而兇悍的粒子光束,沖破了齊斐的防禦,讓他露出了貨真價實的詫異神情。
“我在發現你的确存在于這個宇宙時欣喜若狂,然後第一時間調取了你的所有檔案材料。”言輕輕揮舞了一下手裏的紙張,“你的父親失蹤于十九年前發生在塔斯特圖航線上的爆炸事故,那場爆炸事故因無鄉海盜團偷襲民用艦船而起,在事故發生後的清場裏僅找到了你父親的随身物品,卻沒有找到丁點組織殘骸,你由此推斷父親可能還活着,因而積極申報軍校,并在進入聯盟正式軍團後又主動申請調離,改了編制,進入到專執出星任務的獨立軍團。你常年輾轉于各個星系及海盜襲擊頻發航線,為的就是想盡可能搜尋父親的蹤跡。”
說到這裏,言對上齊斐正凝視着他的視線:“這一部分的內容,和我在另一個宇宙中窺見的‘你’是一樣的。”
面門思過多少還是起到了一點作用,蟲長官的思維已經回歸了正軌,他再一次找尋到了能繼續将自己與人類綁在一起的事物,并且這一次的聯系将更加牢靠而緊密。
“即使只是一個概率未知的可能,你一定也會抓住它,盡力去試試看。”
齊斐靜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對。”
父親的失蹤一直是梗在齊斐心底的一個結,它牢牢占據着齊斐心裏一塊重要位置,是推動他進入如今職業領域,這些年裏頻頻申請出星任務的直接動力,他在成年畢業後的日子裏四處奔走,沿着齊卅當年最後一次出星的航線反複搜索,試圖發掘出一星半點與父親相關的蛛絲馬跡。
他不會放過任何一條與父親相關的線索,那是支撐着他這麽多年努力前進的唯一推力。
民用艦船的火力配備在武裝齊全的宇宙海盜面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那場爆炸事故傷亡慘重,民用艦上的乘客死傷過半。但除去齊卅以外,沒有一名傷亡者是在現場什麽痕跡也沒落下。
血液、體液、支離破碎的身體組織
這些其餘傷亡者或多或少會留下些的自體痕跡,到了齊卅這裏全都消失無蹤。
從爆炸現場清理出來的齊卅的随身物品大多保存良好,沒有沾染到多少炮火痕跡,齊斐在遺物裏發現了他們家的電子鑰匙和齊卅的電子積蓄卡。
清楚父親的日常放物習慣,齊斐知道這兩張電子卡片通常是被放在齊卅的外套內側口袋裏。
那是一個隐蔽且不容易遺失物品的放置位置。
電子鑰匙與積蓄卡均十分完整,沒有遭到半點損壞,而在發現它們的附近卻沒找到理應有的衣物殘片。
齊斐在看到它們時曾升起過一個荒誕的想法,他覺得齊卅仿佛是料到了自己将會失蹤,故意将這兩張卡片留了下來。
确信父親不會是無故抛下自己的那類對象,齊斐将這兩張電子卡視為父親留給自己的暗示,他執着的搜尋着齊卅的蹤跡,期望能于某天在某個角落裏找到齊卅,将因故被動失蹤的對方帶回家。
為了概率未知的可能而努力抓住對方,盡全力去嘗試看看,齊斐回顧了一番自己在聽到有關父親的線索時的心境,發覺他竟然有幾分理解了言來找尋他時的心情。
……只是把他自己擺在與“父親”并列的角色位置,好像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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