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二十三

權衡不出是該先慶賀還是先憂心,奧寧深覺這個問題對他來說過難,他索性将這個問題放到了一旁,先完成起了自己的信息傳達任務。

于半循環時前抵達貢多的蟲族将領名叫安萊,從姓氏上就可以判別出,他不屬于奧左兩家任何一家,他僅帶了數名親衛,乘一艘小型高速艦,裹着黎明前的夜色悄然而來。

齊斐在言給自己的那枚芯片裏見過他。

在将芯片嵌入終端之前,齊斐本以為言僅是将在主會議室內展示過的內容全複制了一份,将它們盡數收錄到芯片裏,以便他回顧和整合。然而他在打開數據庫後才發現,言存放在芯片裏的內容遠比對方在會議室裏展示的要更多。

言将那些不便于展示給會議室內衆蟲的內容都放進了芯片裏,他甚至還将那些資料按重要等級及項目類別分了類,好讓齊斐有針對性的定位到想要查閱的資料。

齊斐首先打開了分類名稱欄內寫着“重要角色”的文件包,然後他發現,某位夾帶私心的蟲長官非常不客氣的将自己擺在了首位。

“重要角色”文件包打開後,擺在最前的就是言的檔案資料。

彼時齊斐對着這鮮明到快要沖出懸浮屏的私心無言了一會,他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床鋪方向,就連在芯片數據裏也要悄悄存放一點小心思的蟲長官正躺在他的床上,睡着的對方看起來毫無城府,睡姿裏透着對周遭環境絕對信任的放松。

說不上自己是出于什麽心理,齊斐的視線靜靜在沉睡着的言的身上轉了一圈,接着便投回到懸浮屏上,他的虛浮于操作屏前的手指頓了頓,跳過了言特意放置在最前的檔案,轉而打開了排在對方名字之後的資料。

排在言的檔案資料之後的,正好就是安萊與左恩的資料。

單純就血緣關系而言,安萊不能算在齊斐的蟲親戚一列,但他與齊斐之間存在着受高等蟲族律法認可的親戚關系,他是左恩的合法伴侶,以人類類目繁雜的親戚稱謂去套用安萊和齊斐,安萊應當與左恩一道,管齊斐叫“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爺爺”。

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爺爺這個稱呼由左恩首創,他在獲悉自己即将獲得一名年輕的長輩後有針對性的翻閱了人類親戚關系資料,試圖為自己找到一個合适的對于齊斐的稱呼。

左恩認為,以帶有人類特色的稱謂去稱呼齊斐,能讓自幼生長在人類堆中的齊斐感到更加親切,在一定程度上減少種族轉換給對方帶去的不适應感。然而人類的壽命遠不如高等蟲族漫長,一個普通的地球人家庭中至多只能見到五代同堂,他們的輩分稱呼只算到“太太爺爺”或“曾曾祖父”就足夠使用,但這對于蟲族來說卻是遠遠不夠。

意識到有限的親戚關系稱呼不适用于蟲族族情,遭遇起稱瓶頸的左恩捧着資料沉思半晌,他靈光一閃,發現了稱謂前綴字數與輩分代數之間的變化規律。遵循着這道正相關的數字規律,左恩摸索出了“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爺爺”這麽一個不同凡響的稱呼,為了讓這個字數稍顯過多的稱呼說起來更簡潔易懂,他還按着他與齊斐之間的輩分差額再将其簡化了一下。

這個稱呼的最終版本終于被拍板定案,并在今日清晨于主會議室裏傳到了齊斐耳中。

“九太爺爺早上好!”左恩帶着滿臉誠心誠意的笑容,對剛踏進會議室大門的齊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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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只腳還沒完全邁進門內的齊斐:“……”

“九太爺爺”這個比“博愛的奶爸”沖擊力還要強上數倍的稱呼像一道驚雷,不偏不倚正中齊斐,外溢的能量還不可控的自動向四周發散出去,橫掃了主會議室內外一圈。

直到聽見這個稱呼,齊斐才發現,他昨晚的信息梳理和心理建設竟是做少了一項。

依照記錄在蟲星居民戶籍系統內的數據,奧齊與左卅均出生于蟲族新帝國建立初期,他們幾乎算得上是新帝國成立後的首批公民,而必須得提到的是,高等蟲族新帝國建立迄今,已有了長達三百四十二年的建國史。

假如居民狀态欄內填着“失蹤”的奧齊和左卅都還在這偌大宇宙的某個角落內好好存活着,那麽按照出生年月推算,奧齊将在今年年底滿三百三十二,左卅比奧齊大上半歲,今年年中已過,應當是已經滿了三百三十二。

齊斐有着一對年齡疊加起來比新帝國“國齡”還要年長的雙親,他們當年是各自家中毫無疑問的晚輩,但在三百餘年之後的如今,他們早已升級為了實實在在的長輩。

盡管高等蟲族各大世家內的幼崽出生率及出生年月不同,不過經由大數據統計表明,世家族蟲的蟲口誕生中蘊含着一定規律,以二十年至三十年為區間,大約每經過這麽一個區間的年份數,各世家內便會更新一代。

左恩在拟定這個富有“人類氣”的稱呼時先計算了他與左卅之間的輩分差額,再将其減一,于是齊斐以他連雙親零頭都不及的年輕年齡,成功晉升為了低齡高輩的“九太爺爺”。

昨晚九成的精力都放在了剖析了父輩當年的恩怨糾葛上,剩餘的一成則用來接收被通知變更的生物種族及父親實際上就是“母親”的事實,齊斐完全忘記了還有輩分這一茬。

從幼年成長至今,除了父親外再沒有見過任何一名血緣上的親戚,現在卻不光擁有了足足兩大世家的親戚,還輩分一躍而上,同時霸占住了兩個家族的頂頭份位,齊斐看着室內一衆比自己年長的晚輩,感到心情有些難以言喻。

左恩無法從齊斐那張無甚表情變化的臉上窺探出其下掩藏着的真實想法,他只能自己揣摩一番,推測齊斐應是心情不錯。

這番心情不錯的推測俨然歪到了天邊,但齊斐不主動表态,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外套上別有奧家家徽的蟲族之一在齊斐進門時就已轉過了身——他原本是背朝着門口,在和另一只奧家族蟲講話。

這名看起來年齡不超過三十的蟲族本是準備着要與齊斐好好打聲招呼,他轉身時已盡可能柔和了自己平素不茍言笑的五官,結果他的表情還沒有調整到位,就被左恩平地一聲“九太爺爺”驚住,神情定格在了半笑不笑,站在他側後方的同伴瞧了瞧他這副怎麽看怎麽扭曲的尊容,不動聲色伸出了爪子尖,飛快紮了他一下。

這一紮就像重新激活了某個樞紐,神情僵住的奧家族蟲吃痛後立馬回神,他迅速讓扭曲弧度的唇角回歸正位。

等齊斐的目光轉投到這箱的奧家成員身上時,打頭的蟲族已經擺出了一臉微笑。

母方親戚已經優先向剛找回的年輕雄蟲展示了關懷友好,父方親戚自然不甘落後。可惜奧家此番趕來的成員俱是雌蟲,且清一色是就職于高等蟲族軍部的雌蟲,他們只只都經受過軍部特色面癱文化的熏陶,一穿上軍裝,艦船一出母星範圍,就本能切換成了嚴肅冷峻模式。

微笑着的奧家族蟲已是非常努力的在往笑容裏添加着親切溫柔,力求全方位展現出奧家成員對齊斐的熱情歡迎,但微笑實在不是他的強項,相較于左恩那自然且真誠的笑容,勉力堆出微笑的他笑得像剛吃了某位倒黴外婆,正在坐等這家小紅帽主動送到跟前的大灰狼。

奧寧陪同着齊斐和言一同抵達主會議室,他站在自家長官與長輩身後一步的位置,同族的“友善”微笑被他盡收眼底,他默默對着前方正對面的同族搖頭。

奧寧以肢體語言兼眼神表示:不行,看起來一點也不溫和友善!

正前方微笑着的奧維接收到了這一反饋,他僵硬着笑容回給奧寧一個眼神:盡力了!

秉持着不能半途而廢的心理,名叫奧維的奧家族蟲堅持朝齊斐笑了下去:“昨晚睡得好嗎?”

做不到像左恩那樣叫出“九太爺爺”這樣讓蟲窘迫的稱呼,奧維省略了前稱。

這是句十分常規的問候,并且與左恩的“早上好”不重複,和簡單籠統的早安問好相比,詢問“睡得如何”具體到了事物細項,聽上去還更顯關懷貼心。

主會議室內的奧家成員一致認為這句問候機智又适宜,他們紛紛在心底為奧維點了個贊——除了今早已撞見過“勁爆”場面的奧寧。

沒好意思在走廊上詢問言是否已和齊斐有了突破性進展,奧寧來主會議室的一路上都聞到了自家長官身上那淡淡的“齊斐味”,他此時既為這個問題感到心驚肉跳,又不由自主屏息凝神,支棱起耳朵等着聽齊斐的回答。

然而接話的不是齊斐,是他這會終于想起來要為占床一事道歉的長官。

“抱歉。”言頂着一屋子投向他的莫名其妙視線,充滿歉意的對齊斐道,“我昨晚占了你的床,你肯定沒有休息好。”

這句話和“九太爺爺”一樣效果拔群,在會議室裏一石激起千層浪,那落在言身上的莫名其妙視線登時轉成了驚詫,然後又齊刷刷落到了齊斐身上。

齊斐已經見識過多次蟲長官的大膽,但他沒想到對方能這麽大膽。

在言突兀開口之前,齊斐還在斟酌語句,他不太會說謊,無法直接回答“睡得不錯”這樣的謊話,他剛準備用“忙于整理資料,不知不覺通宵”之類的話搪塞過去,言就搶過了話頭,以道歉的形式當衆宣布了他倆昨晚同處一室,對方還睡上了他的床一事。

一位地球姑娘當衆宣布她昨晚和一名男性同處一室,還睡上了對方的床,這約莫就等同于宣布他們間已經有了點什麽。

對于高等蟲族的種族文化與社會風俗還了解甚少,有關蟲族的諸多事宜都還在學習中,齊斐不确定蟲族在這類事情上看法是否和人類相同,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至少眼下的主會議室裏,眼前的這些蟲族在聽完言的話語後和他一樣震驚。

奧維也沒想到自己一句問候能問出這麽個勁爆消息來,他的努力成果被這當頭又一道霹靂驚飛,五官自然回歸了它們最熟悉的狀态——面無表情。

所有奧家族蟲此刻的心情都與半循環時前站在A1211門口的奧寧重合了百分之五十——他們完全不想對言表示慶賀,他們只對自家這位剛剛找回的低齡高輩的長輩充滿憂心。

由于齊斐和言及奧寧還站在門口的緣故,主會議室的電子門尚未閉合,室內室外站崗守衛的戰士均聽到了剛剛這番發言。

言頂着室內室外多方投來的異樣注目,他神情坦然,率先走向了會議桌:“時間差不多了,開始吧,早點将需要商讨的事情處理完,你也好回去再休息一會。”

這句話前半段是在對會議室內的所有對象說,後半句則是在對齊斐說。

昨晚被猛地灌輸了大量爆炸性信息,會議期間思維一直處在信息接收狀态裏,無瑕顧及周圍環境裏的細節詳情,今日一踏進會議室又接連收到兩道“蟲工霹靂”,齊斐在衆蟲逐一在圓桌旁落座的此刻,才感到他一直處理着繁雜信息的大腦終于騰出了一個小空,來供他意識到某些之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剛剛詢問他昨晚睡得如何的奧維,今日淩晨才抵達貢多的安萊,以及招呼着衆蟲落座的言。

齊斐在這時候才發現,這三位的軍裝制式完全一致,連肩章上的星級也相同。

貢多星這顆排行不過中上的A級訓練星上,眼下竟是已經聚集了三名高等蟲族的高階将領。

奧維安萊與言平級,言理應是沒有随意驅動請遣他們的權力,但在昨晚及今早的兩場會議中,言都隐隐占據着主導位。

齊斐的目光靜靜在三位高階将領身上轉了一圈,在掃到言身上時停了一停,言的視線仿佛随時都停留在他身上,見他朝自己看來,迅速與他對上了目光。

想起昨晚那份特意跳過的資料,齊斐收回了目光,他放置于桌下的那只手微微動了動,觸碰上終端。

但終究只是一觸即放。

所有蟲都已在會議桌旁坐好,懸浮屏被開啓于圓桌中央上方,這場景頗像是昨晚的情景再現,只不過今日的圓桌旁多了一個安萊。

昨晚在言提議他們應該去進餐前,正在探讨的是齊斐至今下落不明的雙親。

齊斐花了整個後半夜時光去溫習父輩的恩怨糾葛,他将包括左卅在內的四份檔案資料看了又看。

左卅至少以“父親”的身份陪伴了齊斐數年時光,而奧齊卻是自齊斐有記憶起就沒有出現過。

奧齊的檔案資料上記載着一條顯眼到刺目的待審判罪名——叛族。

這項罪名于三百零八年前提出,由于當事者的失蹤及相關證據不足,它在三百零八年後的今日仍未得到高等蟲族最高法院的判決認定。

“這是一樁可恥的誣陷。”言的語氣平穩而篤定。

齊斐本以為今日會直接續接昨晚的會議進度,但言并未屏退左右,他在衆蟲全部落座後看了站在身後的親衛一眼,他身後的戰士立即會意,靜默敬了一禮後穩步走出會議室,不多時又按下呼叫鈴,領着兩名身着淺色制服的蟲族及一臺繭型儀器返回。

齊斐僅能看出這兩名蟲族的制服不屬于軍裝,不屬于醫護裝,接着便再推斷不出來。

左恩今天依舊坐在齊斐身旁,他注意到了齊斐落在兩蟲身上的視線,猜測齊斐應是有疑問,主動解釋道:“這是雄蟲保護協會的職員。”

齊斐:“雄蟲……保護協會?”

為了确認自己是否聽錯任何內容,齊斐不由重複了一遍。

左恩點頭,助他确認了他确實沒有聽錯:“對,就是雄蟲保護協會。”

地球上長大的齊老幹部只聽聞過婦女聯合會與動物保護協會,雄蟲保護協會于他而言,聽上去就像“男性保護協會”一樣奇怪。

齊斐所接受的教育中,素來只有老弱病殘需要保護與關愛,他不認為自己屬于老弱病殘中任何一類,左恩看起來也與這沾不上邊,他不明白雄蟲為什麽是需要保護的。

對高等蟲族仍然知之甚少的齊斐兀自疑惑着,兩名雄蟲保護協會的職員已與儀器一同行至會議桌前。

那臺繭型儀器看起來與昨日的檢測艙大同小異,它們只在細節上存在着微小差別。

“昨天那批檢測艙為通用檢測艙,這一臺是雄蟲保護協會專供的檢測儀。”與言打過招呼之後,身着淺色制服的蟲族之一走到齊斐身旁,為齊斐輕聲解釋起這臺檢測艙的不同,“您需要進入它再進行一番更加完整且規範的檢查,我們才能将最終測定出的完整數據錄入進居民系統,為您建立起您的居民戶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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