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二十七
主動向齊斐問起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他調取過舉報記錄一事,約莫等同于自己主動将那塊“遮羞布”扯了下來,把心底的層層盤算都呈到了對方面前。這些盤算中的大部分齊斐或許都已有所察覺,但捅破最後那層窗戶紙,與留着那層窗戶紙營造出一片安寧假象,到底是不太相同的。
這種一口氣說穿某事,忐忑與解放感在心底糅雜成一團,恨不得能手挽着手跳起交誼舞的微妙感受,蟲長官已經體會過兩回。
一回是在貢多星,他向齊斐坦白自己曾窺見過另一宇宙的時候,還一回是在返程的艦船上,他向齊斐坦白了自己的小算盤,詢問對方是否覺得他糟糕的時候。
眼下這番情景,頗有些像是第二回 場景的“高配”。
這一次他坦白的東西更多,性質也更惡劣,那一次他僅僅只是剖白了自己的想法,這回陳述的卻是他已經做過的客觀現實。
言心底的那個“失控按鈕”說來也奇怪,這些年裏,拿孕育功能喪失一事在他面前做文章的對象也不少,他們沒法從他一步步踏實積累起來的功勳上面挑刺,便變本加厲的攻擊他“身體有缺陷”、“基礎功能失常”。像貝笛貝家主在醫院裏“表演”過的那個水準的挖苦,對于晉升到現今位子前的言來說堪稱家常便飯,現在他今非昔比,會當面這麽冷嘲熱諷的家夥已經少了大半。
這些風言風語很是磨練了一番蟲長官的內心,他的“按鈕”仿佛一件不斷進行淬煉的金屬工件,在反複的冷熱交替中越發堅固冷硬,輕易不再會被那些“低級壓力”給按動。
而齊斐是一道橫空出世的“高級壓力”。
僅僅只是不夾帶任何情緒的,當着齊斐的面親口陳述出孕育功能喪失這個事實,內心的按鈕便像被一股不可抗力狠狠砸了一下。打外表看去,他仿佛和平日裏沒什麽區別,但實際上,名為“理智”的那扇門已經被這一下砸松動了,被勉力壓着的各類焦灼情緒蜂擁而出,操控了他的舌頭與嘴巴。
在齊斐那一句“我知道”之後。蟲長官以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架勢,将他做過的所有小動作兼背後心路歷程都沖齊斐一股腦倒了出來。
焦灼的市民終于放棄繞着城牆打轉,他走到理想城邦的城門口,把自己最後一層“裏衣”也剝了個幹淨,然後拍了拍城門,期望着這座城邦能敞開一條縫隙看自己一眼,給他一點沉默之外的回應。
齊斐被這突如其來的信息流淹沒,他站在言面前啞然半晌。
這沉默有如實質,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言在齊斐沉默期間設想出了一萬種壞結局,差點為自己的想象呼吸困難。
他看不見自己露出了怎樣的神情,但站在對面的齊斐看得分明。
齊斐只覺他恍然間思維打了個岔,名為大腦的中央處理還在理着那些信息,再一擡眼,對面居然已經是一張“蟲生黯淡”臉。
“……”齊斐遲疑了兩秒,朝蟲長官擡起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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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的腦袋雖然暫時被那些已經快要脫離現實到自成一個小宇宙的想象占滿了,但他的眼睛還是很好使,他看着那只手朝自己伸過來,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猜測它會落到哪裏。
然後下一秒——
齊球小腳爪踩地奔跑的“噠噠”聲響由遠及近傳來,小毛團很快蹿回了客廳,嘴上還叼着一塊已經“死無全屍”的點心,它一路跑,點心的碎渣還一路朝地上不住地掉,貝餘的動作略慢齊球幾拍,他在齊球已經沖到齊斐跟前後才從廚房門邊繞出來,跟在後面清理着齊球掉的點心碎。
邊整理着那一大袋物品邊湊一堆玩耍,小雌蟲與小毛團均沒發現外間有任何不對勁。
貝餘惦記着清理地板,他打出廚房門起就低着腦袋只往地上看,因此錯過了兩只成蟲無聲且飛速恢複至“正常狀态”的舉動。
齊斐和言仿佛兩位正因為某事而陷入争執的家長,争吵也好冷戰也罷,都得背着“孩子”偷偷摸摸的進行,等到“孩子們”靠近了“争執現場”,就立即變更姿勢,共創出一副相處愉快的和諧景象。
齊球倒是看見了這迅速改變姿勢的一幕,但它什麽也不懂,只歪着腦袋,待齊斐在沙發上坐穩了後擡起腳爪,站直身體,就着齊斐的膝蓋當餐盤,卡巴卡巴啃點心。
等貝餘收拾好地面擡起頭時,看到的就是兩只成蟲在客廳內和諧共處的情景,他沖齊斐和言笑了一下,又轉身回了廚房。
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定理,似乎齊斐每次準備給蟲長官一個稍微正式些的回答時,都會有突發事件打斷他的回應進度條,使這番回應被迫中止。
言細數着那些他由于種種外因而沒能收到回應的“中斷回數”,借着低頭查看終端的動作掩蓋自己的憂愁。
原本只是為了找一點事做,讓這番“和諧景象”顯得不那麽生硬,但當視線觸及亮起的終端屏幕時,言卻驀地一怔。
那條已經無聲抵達許久的信息終于被它的接受者所看見,言迅速打開信息界面查看詳情。
安萊的發信風格十分精簡,日常來信通常只有短短幾個關鍵詞,偶爾出現一下連詞都屬稀罕,但今天這則信息卻破天荒的“字數超标”,洋洋灑灑占據了一整片屏幕空間。
言先是一目十行的大致掃了一遍全文,他的呼吸不自覺放輕了些,又倒回去從頭開始,逐字逐句的将整條長信息仔細默讀了一遍。
齊斐有一搭沒一搭地摸着齊球的小腦袋,回想着言方才話語裏傳遞出的信息,他忽然感到臀下的沙發輕微震顫起來。
齊斐為這股震顫感扭頭,輕而易舉的在他身旁找着了“震源”。
言緊緊盯着終端屏幕,不知是看見了什麽內容,身體繃緊的像張拉滿了的弓,正在無意識地輕輕發抖。
那顯然不是由恐懼引起的顫抖,齊斐拉近了些自己和言之間的距離,他先前只擡起到一半的手終于落到了蟲長官身上,只是接觸位置比他原先所想的要低上一截。
齊斐按住了言的肩膀:“出了什麽事?”
五髒六脾都仿佛被這抹溫度熨平,“震源”下意識朝“熱源”靠了靠,言轉頭看了齊斐一眼,将終端徑直遞了過去。
齊斐不明所以地接過終端,“無鄉海盜團”幾個大字登時映入眼簾,他與方才的言一樣,同樣為這條信息一愣,仔細看下去才發現,無鄉并不是這條信息的主體。
“在聯合演練舉辦之前的那一趟外出任務裏,我帶領的小隊遭遇了無鄉。”言在齊斐浏覽信息期間輕聲解說着,“當然,他們沒能從我們這裏撈到什麽好處,他們甚至看上去并不想發生戰鬥,只是偶爾出現在了那裏,與我們的隊伍打了個照面後立即準備撤離。”
“看上去并不想發生戰鬥”——這僅是事後回想起來當時情形,才能頗有“馬後炮”風範做出的假設。
驟然撞見那艘标有無鄉标示的艦船時,蟲族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敵襲”,第二反應則是“進攻”。
“我們在艦船消失前擊落了安置在側甲板下的一枚內嵌式能量艙,那枚能量艙墜落到了附近的岩石層上,卻遲遲沒有發生爆炸,偵查員前去檢查了它的情況,在确認它不具備任何自爆裝置後将它裝進隔離液內,密封後帶了回艦船,交由艦船上的技術員進行安全拆解,工作員從裏面取出了一塊成分不明的能量結晶。”言說,“部內情形複雜,我請團內的技術工作員将其一分為二,只提交了一半上去,另外一半則私自扣留下來,在本次回星後才借由送拜訪禮的由頭,僞裝成普通禮物送去了左家。”
齊斐昨日見到的那個加了鎖的小箱子,裏面裝着的就是那一半被言私留下來的能量晶體,那一小塊能量結晶僅在左恩家停留了數循環時,便被轉移到了左家名下的研究室,送去做更加詳細的材質分析與能量檢測。
就在左鳴今早醒來之時,放置在檢測臺上的能量晶體突然震動起來,在隔離液內向外釋放了近半循環分的不明能量。
儀器完整捕捉到了本次能量釋放過程,記錄下了能量離析時的放射軌跡。
研究員在震動停止後小心将那離析出的能量晶體取出,嘗試着結合過程對晶體本身進行解析,他在看到那一串解析編碼後總覺得這排列方式有些眼熟,仿佛曾另在哪裏見過同樣的排列分布。
冥思苦想一番後,研究員終于記起了自己是在哪裏看過同樣的排列方式,他迅速動用權限,申請調出了兩份存在醫療信息庫內的診斷報告,将診斷報告上的“未知能量解析”與眼前的解析圖比照,意識到這它們完全相同。
那兩份診斷報告一份屬于安萊,一份屬于已不知不覺靠到齊斐身上的言,他們的診斷報告上均寫着——“受未知能量影響,孕育機能嚴重受損,孕育腔進入功能性永久停滞,能量源尚且不明,現有信息庫內未曾找尋到對應樣本”。
而眼下,那個“未知能量源”,竟然是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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