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仲春暮春之交,天氣異常得很,忽而下起雨來。少年站在崔錄事叫他留下的地方,衣服已經被淋得濕透了,可他低着頭幾乎一動不動地站着。雨水從他額頭不斷滑下,沿着下巴滴落,連睫毛也被雨水沾濕透了。

遠遠看去,還有幾分可憐。

等千花一頓撒嬌兼撒潑搞定了父兄,撐着傘帶着崔錄事回來找狐之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狐之琰站着的地方,仿佛就是她離開前所在的地方,她離開這麽久,他就一直在那裏傻站着?

附近并不是沒有屋檐可以的躲雨,他拄在這裏淋雨是幾個意思?

“走幾步就是屋檐,你站在這裏裝可憐給誰看?”千花瞧了瞧離他不過幾步遠的屋檐,看着他裝模作樣,心頭便是一陣火,于是對着他怒氣沖沖地說道。

難怪前世能哄得她暈頭轉向,原來從小他就這麽假了。狐之琰此人最是狡猾,吃虧的事從不做,怎麽可能傻乎乎地在這裏淋雨?

自然是假裝成這樣,好教別人覺得他可憐。真是看着就可恨!

一旁的崔錄事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孟小娘子看起來乖巧得緊,先前說話一直和和氣氣的,沒想到也是個火爆脾氣,雖說她的本意可能只是關切少年。

少年見着她過來時,眼中本盛滿欣喜,誰料她突然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還說出那樣的話——盡管那兇惡被那雙笑眼減弱了不少——他垂下眼,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他這副模樣被千花看在眼裏,只覺得更厭惡,虛僞得令她作嘔。

崔錄事不敢告訴千花,這裏的人對二三一這樣的樂戶并不夠寬容。即使婚同百姓,音聲人仍是賤籍,太常寺的人對他們發脾氣往往不需要任何理由,而他們犯了任何一點微小的錯誤,都有可能引發一陣狂風暴雨。所以對于下達給他們的命令,樂戶們通常不敢有絲毫違背。

先時崔錄事叫少年在這裏等着,少年定是怕受罰,才不敢私自去別處,哪怕僅是幾步之遙。

他很是緊張,生怕二三一将真相說出來,又博同情,連忙插嘴道:“這雨不知要何時才會停,小娘子且先回去,我一定将二三一送到府上。”

這次雖說是孟小娘子主動要求幫助這個樂工,可歸根結底是他沒看好她才叫她看到那個場景,回頭難免要吃一頓訓。要是少年引發小娘子更多同情,令小娘子有其他荒唐的念頭,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不,我要他給我駕車。”千花瞪着他:“我現在就要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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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之琰讨厭任何形式的體力活,她偏要叫他從此只能幹體力活,将他踩到泥地裏,一輩子都爬不起來。

少年微微擡眸,繼而又垂下。

“小娘子,你放心,我打包票不會再叫別人那樣欺負他。”崔錄事不知她的真實想法,以為她怕若不及時帶走少年,少年又要被那群人欺負,連忙給她保證。

“我現在帶他走不是省了你的事麽,為何你一定要他多留一會兒呢?”千花不解。

“這……小娘子有所不知,雖說有太常寺卿行的方便,脫去二三一的樂籍不是什麽難事,可若是随随便便就将人帶走,只怕日後被有心人追究起來,會是樁麻煩。還望小娘子理解則個。”崔錄事一臉讨好的笑容。

千花哪裏想到過這麽多,聽了崔錄事的話便松了口:“你這裏需要多久?”

“音聲人入樂籍,乃是因有相應技藝,只需消除與他技藝相關的記錄,當作他并無此項才能,屆時要帶走就無礙了。此處涉及多項文書,怎麽也得半日時間,所以我以為小娘子還是回去等的好。”崔錄事努力将事情解釋得能叫十一歲的女娃娃聽懂。其實還有一樁要緊的事去掉少年身上屬于音聲人的烙印,但這事對一個小姑娘來說可能太過可怕,無需她知曉。至于入了孟府以後要增加新的烙印,那可就不關他的事了。

“這雨這樣大,小娘子又大病剛愈,要是再有個什麽閃失,我可就沒臉再見太常寺卿和太常博士了。”

千花都恨不得立即将狐之琰滾了面團扔到鍋裏去炸,怎麽可能靜得下心回去等?她想了想,提議道:“反正我今日無事,就等半日好了。”

崔錄事拿這種善心泛濫的小姑娘毫無辦法。看得出太常寺卿與太常博士兩個對她太過寵愛,不知民間疾苦,連尊卑也不懂得分。這少年再可憐,也不過是賤籍,天底下卑賤受欺負的人多了去了,少年方才挨的幾下拳腳算得了什麽?

再說了,他看起來是那麽不值得信任的人麽?都說了會将人好好地送過去,她竟這樣不放心地堅持盯着,崔錄事覺得心碎成了八瓣。

可這些話,他只敢在心裏想想,決計不敢說給千花聽。

崔錄事不敢惹這位祖宗,連聲應下:“小的這就去辦!這半日太長,又下着雨,小娘子且随我來,我定找個有趣的地方給小娘子避避雨。二三一,你趕緊去收拾一下行李……”

“叫別人給他收拾好拿過來罷。”千花一臉天真地望着崔錄事:“是什麽有趣的地方?我要他陪我一起玩。”

她心裏想的卻是:有鞭子嗎?可以抽狐之琰嗎?狐之琰的行李有什麽好收拾的,只看他寶貝那塊玉的樣子,估計住處也沒什麽值錢的玩意了。孟府每年都會給下人發衣服,不少他那幾件,完全不必擔心沒有合适的衣服可穿。

崔錄事郁悶得很,陪着笑臉道:“小娘子,他渾身都濕透了,且總不能穿着這身衣裳出去吧?總得去換身幹淨體面的衣裳才是。”

不叫少年離開,怎麽去掉他身上的烙印?

千花瞥了狐之琰一眼——他仍穿着那身滑稽的音聲人衣服,濕漉漉的,像極了喪家之犬。她就想要他這樣滑稽地繞着京城跑一圈,叫所有人都看到。她也不想給他換衣服,他以前那樣對她——不對,是他以後會那樣對她,淋點雨穿會兒濕衣服又怎麽了?想想自己上輩子對他多麽好,便是此刻下着刀子也是該他受的。

“小娘子,淋了雨會着涼的。”崔錄事以為她不懂,還納悶這麽大的孩子怎麽這樣沒常識。

千花本想就要他穿着濕噠噠的衣服,随便怎樣都無所謂,可一想起自己不過淋了場雨便險些喪命,若是狐之琰這樣快就死了,她便無處可發洩怒火了,這才松了口。

“那叫他回去換身衣裳吧,要快些。”

崔錄事松了一口氣,看她一臉認真的樣子,心道自家的閨女決不能寵成這樣子。少年身份卑賤,陪小娘子玩耍有失身份,傳出去會叫人說閑話,可看樣子小娘子絲毫也不知道。

興許太常寺卿與太常博士就想要她這樣天真吧,世道險惡,以後可有得她受的。

他不知道千花現在心裏也是非常險惡的,相比之下反倒是少年比較可憐。

少年一直沒有擡頭,也沒有吭聲,他沉默地站在雨裏,身子微微有些發抖。雖說天氣不算冷,可畢竟下着雨,衣服濕透了黏在身上,又不時有風吹着,還是會有寒意。

千花同崔錄事說完了話,看了狐之琰一眼,見他仍舊是一副無辜忍受的表情,心裏冷哼一聲,面上只作出沒什麽表情的樣子:“你快回去換衣服,一會兒叫崔錄事帶你來找我。別慢了,我們家不要慢吞吞的下人。”

“謝謝小娘子。”少年擡起頭來,滿眼感激。

“小娘子這邊請。”崔錄事忙引着千花往避雨的地方去。

崔錄事将千花引到一處小樓二層,那是達官貴人們莅臨太常寺時的休憩之所,溫暖舒适。一層有個不大的臺子,可容幾名音聲人或者舞郎演奏管弦或者跳舞,聊作消遣。

太常寺的樂工與尋常貴人家裏的不同,太常寺的樂工所習技藝多半是為了正式的場合,并不适合小孩子。但太常寺樂工衆多,每年每人只需上番半年;餘下的半年,有些樂工會私底下去大臣們或者平民家中表演,只要打點得當,這條賺錢的路子還是挺可觀的。其中一些便自己學會了一些诙諧有趣的表演,用以取悅雇主。

崔錄事拿了這些人的錢,對他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不許他們去那些鋪陳場面過了頭的人家,以免因逾制被人告發而連累到自己。

也正因為此,崔錄事很是清楚那些人能夠令小孩子發笑,他精心挑選了幾名樂工為千花表演,便轉身去忙為少年換籍的事了。

換籍這種事雖說頭一次見,但崔錄事還是很快理清了思路并着手去做。各處的烙印是自行打上的,若要換籍,須得先找人去除已有的烙印。這種烙印不能私自去除,須得有明文記錄才行,否則日後有人要鬧事,孟氏父兄可就是私藏出逃樂工之罪了。

崔錄事看着手裏的名錄,喚出少年的名字:“狐之琬?”

少年猶豫了一會兒。

崔錄事有些不耐煩,他可忙得很,哪有空與這賤民磨叽:“是或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麽?”

少年忙解釋道:“我不記得了。先前受了傷,撞到了腦袋,以前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送我來這裏的人說我是狐之琬,我也不知是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 ps:狐之琬不是錯別字

======深井冰的話痨======

對不起親們,這幾天實在太忙,每天回家都快轉鐘了,所以斷了兩天,不好意思……今天或者明天會努力有一次雙更,彌補一下。

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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