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讓一讓!」

她聽見一道急促的低沉聲嗓,在人群之中響起,随後,她能感覺自己被人抱起,她靠在那人的懷裏,聽着那人因奔跑而劇響的心跳聲。

她想睜開眼看清楚那人的長相,然而,意識越來越淡,周遭的聲響越來越遠

半年後

即溶咖啡粉往馬克杯一倒,熱水一沖,一杯速成的摩卡便熱騰騰上桌。

蘇盈盈端起馬克杯,秀眉輕蹙,難忍嫌惡的抿了一口,忍住了想把咖啡吐出來的沖動,她強迫自己咽下去。

第一口很難,第二口就容易多了。她喝了半杯,轉過身,把流理臺上的一袋吐司打開,放進舊舊的烤面包機裏。

「早。」一個穿着寬大長T的女人,伸着傾腰走進廚房。

「早。」蘇盈盈端着烤好的吐司,另一手握着果醬與抹刀,在狹窄的餐桌邊落坐。

姜宜欣倒了杯水,邊喝邊觑着蘇盈盈,見她穿着素淨的雪紡襯衫,配上黑色緊身窄管長褲,腳上套着方頭娃娃鞋,含糊不清的問:「你又要去面試啊?」

「嗯。」咬下一口塗上草莓果醬的吐司,蘇盈盈點了點頭。

「國貿專員的工作又丢了?」姜宜欣問着,表情卻一點也不意外。

咬食的動作一頓,蘇盈盈淡睨她一眼,說:「聽說某人的秘書來過電話打招呼,昨天下班前五分鐘總經理把我叫進辦公室,說小廟供不起大佛,請我另謀高就。」

聰明人都聽得出來,那句「小廟供不起大佛」是在諷刺蘇盈盈。

姜宜欣立刻意會,眼神有絲古怪的瞥了瞥她。「他真的很無聊耶。」

蘇盈盈當然聽得懂她口中的「他」,指的是什麽人,可她故意避開這話題,假裝專心地吃着手邊的吐司。

姜宜欣知道她的脾氣,于是就此打住,未再往下追問。她拉開另一張餐桌椅,在蘇盈盈對面坐下來,順手抄起盤中另一片塗好果醬的吐司,張嘴就咬。蘇盈盈白了她一眼。「想吃不會自己烤嗎?」

姜宜欣一副無所謂的咀嚼着,說:「房東有特權。」

是的,姜宜欣目前是她的房東兼債主。

奇怪的是,在這之前,兩人的關系連朋友都談不上。至于她們為什麽會認識,這又得牽涉到某個人。

某個,她不願意再提起的男人。

「你聽說了嗎?」姜宜欣問道。

蘇盈盈喝着咖啡,美眸揚起,無聲詢問。

「蘇允恒要結婚了。」

勾住杯耳的纖手一頓,蘇盈盈放下馬克杯,好片刻才吐嗓:「喔。」

「我知道你對他的事沒興趣,只是他現在是豐邦科技的接班人,他的婚姻也跟豐邦息息相關,我想你可能會想知道。」

「豐邦科技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了。」蘇盈盈平靜的說道。

姜宜欣古怪的觀察她好半晌,才聳了聳肩,起身替自己沖一杯即溶咖啡。蘇盈盈望着她在瓦斯爐前沖咖啡的背影,不禁好奇地問:「你還喜歡他嗎?」

姜宜欣一邊啜着咖啡,一邊轉過身,在熱霧中回視。「喜歡誰?喔,你說蘇允恒嗎?拜托,我跟他那一段已經是清朝的事了。」

是的,姜宜欣曾經是蘇允恒的女朋友,他們兩人是大學時的情侶,戀情只維持了兩年多便結束。

那麽問題來了,為何蘇允恒的前女友會收留她?

因為,當年蘇盈盈透過各種關系惡整蘇允恒時,自然而然與他當時的女友打過幾次照面,亦有過接觸——當然,接觸的過程都是很負面、很糟糕的。

半年前她在酒店外的馬路遭轎車擦撞或者應該說,是她亂過馬路,導致那輛轎車閃避不及,擦撞上她,雖然沖撞不大,可當時的她情緒起伏太大,挨不住這突來的撞擊,因此當場暈厥。

當她被不知名冊好心人送進醫院,并在病房裏醒來,第一個看見的人便是姜宜欣。

她永遠忘不了,醒來當下姜宜欣對她說的那句話——

「蘇盈盈,你也會有今天?真是想不到。」

不是諷刺,不是挖苦,姜宜欣純粹心直口快,語氣含着一絲驚嘆。

而當時的她躺在病床上,怔愣良久才認出姜宜欣。

姜宜欣穿着淡粉色的護理師制服,原來她正好在該間私立醫院工作。

「餓不餓?我幫你買了一碗皮蛋瘦肉粥,雖然一定不合你這個大小姐的胃口,不過好歹我都買了,你就勉強吃一點吧!」

這是姜宜欣對她說的第二句話。

明明在此之前,兩人毫無交集,只是在幾次她當面羞辱蘇允恒的情況下,曾經打過照面,姜宜欣卻用着彷佛兩人熟識已久的語氣,以及态度對待她。

那一刻的她很想哭。真的,很想哭。

亦是在那一刻,她放下了不值錢的自尊,接受了姜宜欣的幫助。

她接過了那碗粥,在粥裏?到了自己鹹鹹的淚水。粥裏不只和着她的淚,還有遲來的懊悔,與面對茫然未來的恐懼。

醫藥費是姜宜欣代墊的,出了院無處可去,是姜宜欣帶她回住處,并且還免費供她好幾天的餐,直到她終于鼓起勇氣找上外公,向外公拿了些生活費,才總算還清積欠的這些費用。

準備離開的那一天,姜宜欣問她:「你有地方去嗎?」

她沒回答,只是拽緊從姜宜欣那兒借來的小提包,眼神有些空洞的回視。

姜宜欣叉着腰,盯着她好片刻,說:「坦白跟你說好了,這公寓我還要繳十八年的貸款,我一直想把房間分租,好把租金拿去繳房貸,如果這幾天你屈就得還算習慣,不如就留下來吧?」

蘇盈盈很清楚,姜宜欣早看出她無處可去,她是故意說這種話,讓她有臺階下,順理成章留下來。

倘若換作是從前的蘇盈盈,肯定不會領情,恐怕還會高傲的冷嘲熱諷一番。

然而,現在的她已不再是昔日的蘇盈盈噢,對,她真的不是蘇盈盈了。

由于收到親子關系無效的判決書,如今她身分證上的父親欄,已經是空白,而她的姓氏亦改為歐。

是的,她已經從蘇盈盈,改名為歐盈盈。

多麽諷刺,當初父親為她起名「盈盈」,意即生活盈足,不匮乏,如今的她,卻什麽都缺,什麽都短少,這個名字放在她身上越來越可笑。

歐盈盈真難聽,害她超想改名字。不過,她想了想,活了快三十年,連姓氏都可以改一個,名字又算得了什麽?

不管是蘇盈盈,還是歐盈盈,她依然是她。

依然是那個,接近三十歲時,一瞬間從天堂跌落地獄,從百億身價成了身上只剩幾萬塊可活的可悲女人。

「盈盈?歐盈盈?」姜宜欣的手在她發怔的眼前一晃,連打兩個響指。

歐盈盈回神,眨眨眼。「什麽?」

「我說蘇允恒要結婚,你發什麽呆啊?」姜宜欣若有所思的撐頰,斜睨她。

歐盈盈被她那古怪的眼神盯得發毛,不悅的別開臉,端起杯中剩餘的即溶摩卡,一?而盡。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不可以。」

莫名其妙被歐盈盈白了一眼,姜宜欣一臉好無辜。「你又不知道我要問什麽,幹嘛拒絕得這麽快?」

「只要是跟那個家夥有關的問題,我一概不給問。」

「你很恨他嗎?」

歐盈盈怔了下,腦中浮現那張俊美的面龐,心,緊緊地擰了一下。

恨嗎?對,是真的恨過,恨他奪走了屬于她的一切。

但,他搶走的一切,原來根本就不屬于她,她對他有過的怨恨,瞬間成了一場可笑的鬧劇。

然而,惡整他,鬥垮他,欺壓他,羞辱他,這已是過去十多年來,她生活中的重心,一時之間被抽掉了這份恨,甚至當頭棒喝般的,發覺自己過去犯下了多麽不可饒恕的罪孽時,她整個人、整顆心已支離破碎。

她覺得無地自容,想就此消失,不願面對如此醜陋且難堪的事實。

但,生命總是不從人願。

這個道理她也是活了這麽久,才在極短的時間內,親身體驗與領悟。

這問題無從答起,亦不知從何答起,于是歐盈盈最終選擇沉默。

姜宜欣等不到答覆,聳了聳肩,自讨沒趣的喝起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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