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5)

并無此意,明明只是孩子的無知戲言,他卻覺得羞恥萬分,連手腳都不知怎麽放了。

言語有時候就是有種神奇的力量,不說不起念,一說百念生。

這晚他仍是睡在地上,只是平日裏随意的睡姿,因着心中芥蒂,有意無意被他維持在了背對顧微瀾的方向。

然後第二日起床時腰酸背痛,遭了大罪。

顧微瀾注意到他僵硬的姿勢以及不時緊蹙的眉心,知道他該是昨夜睡得不好。他如今傷好了大半,不需要再特別小心,加之床也十分寬大,便提議道:“今晚你上床來睡吧?”

左二手一滑,打碎一個碗。

“左二呀,我前些天叫你打的菜刀可打好了?”

熾熱的火爐邊,左二身着短褂,長發高束,頭臉乃至脖頸都是汗津津的,整個人如同水裏撈出。

“打好了,我給你拿。”左二放下高舉的鐵錘,轉身執起一旁陶碗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從懸挂着的鐵器中尋出對方要的菜刀,用草繩紮好遞了過去。

對方看也不看,檢查也不檢查,似乎極其信任左二的手藝,付了錢拎着刀就走了。

左二擦了擦身上的汗,脫去右手上的鹿皮手套。

這手套與一般的手套略有不同,除了防火灼,還充當着假肢的功用,四根指頭部位填充着木塊,可以讓左二更牢的握住火鉗。好用是好用,就是不透氣,悶了一天,被汗水泡着,手上的膚色比別處白了一圈,掌心的紋理都皺了起來。

左二看看天色,見時候不早了,回頭熄了爐火,清點了下一天收到的銅板,打烊關鋪,往街頭的蜜餞鋪子走去。

左二爬上自家那小山丘,還未進門,便聽見院中傳出左雲珠的聲音。

“小黑,我昨晚做夢啦!”

顧微瀾帶笑的嗓音接着響起:“哦?你夢見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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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夢見神仙了,神仙說我要有娘啦,但他說我一定要乖,不能調皮,也不能打架。”左雲珠興奮道,“我答應他了!”

顧微瀾停頓了片刻:“這麽想要娘嗎?你爹要是再娶,給你添個弟弟,你也高興嗎?”

左雲珠歡快地笑起來:“高興呀,你這樣好看,弟弟一定也好看。”

顧微瀾:“……”

“丫頭,看我帶了什麽回來?”左二一把推開院門,急急忙忙将兩人談話打斷。

顧微瀾偏首看過去,表情仍帶着絲疑惑,他有些沒聽懂左雲珠方才話裏的邏輯,可這時候左二回來了,暫且也只能将小丫頭沒頭沒腦的話放到一旁。

不知是不是跑得急了,左二氣息有些不穩,臉也微微透着紅。

他将懷裏的油紙包掏出來,遞給左雲珠:“給你買的。”

左雲珠眼睛瞬間亮晶晶的,将油紙打開一瞧,驚喜道:“今日是我生辰嗎?”

油紙包着的是一小捧蜂蜜浸潤的杏脯,散發着陣陣果香,瞧着色澤金黃剔透,叫人食指大動。

左二笑着點頭,刮了刮她秀氣的鼻尖:“長了一歲,要更懂事些才是,別動不動和人打架。”也別亂說胡話,他心裏補上一句。

左雲珠滿口答應,捏了塊蜜餞遞給左二,接着又遞給顧微瀾,最後連小白都分到一塊。

左二怕她吃壞牙,平日不怎麽給她吃這些甜食,只有重要的日子,比如年節、生辰才會為她買來,不過她其實也沒那樣愛吃,在她心目中,炒黃豆也是很好吃的。

顧微瀾自左雲珠手裏得到蜜餞,便有些怔愣。他已經許多年沒吃這樣的東西了,都快忘了是什麽味道。甜蜜的滋味由口入心,融化在四肢百骸,叫他一時連咀嚼吞咽都不會了。

“不喜歡嗎?”左二見他不動,以為他不愛這等哄小孩的零嘴,有此一問。

顧微瀾忙搖了搖頭,嘴也動了起來,每一下都嚼得十分珍惜,仿佛吃得是什麽珍馐美味。

“只是有些……舍不得吃。”他咽下蜜餞,沖左二笑道,“很甜。”甜得像小時候娘親給他親手做的蜜餞。

左二見他一瞬笑顏如花,眼裏冷漠盡退,閃着溫和的柔光,便覺心間重重一跳,仿若擂鼓。

他忙別開眼:“喜歡就好。”

雖說是左雲珠的生辰,可左二除了一包蜜餞,連碗面都沒有給左雲珠下,飯桌上也是來去那兩個菜,簡單得很。

吃完了飯,左二沒有立即收拾碗筷,而是從一個小櫃裏取出幾支細香,招呼着左雲珠往外走去。顧微瀾好奇他們要做什麽,便倚在門邊觀望,瞧見左二點燃了香,将其中三支遞給左雲珠,自己捏着剩餘三支,鄭重地同她一起朝着北面跪拜起來。

那是京城的方向……

顧微瀾視線放遠,遙遙望向北方,仿佛穿過重重竹林山川,看到了那座繁華輝煌的都城。

左雲珠年紀小,可能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顧微瀾卻猜到一些,他們應該是在祭拜亡靈。

生辰既是死祭,難道丫頭的娘是生她的時候死的?

将細香插進土裏,左二一擡頭,便見顧微瀾靠在門邊,若有深意地看着他。但很快,那點深意轉瞬即逝,左二再看,那眼裏只有幹幹淨淨。

顧微瀾之前因為傷口不得沾水,只能天天用清水拭身,可随着天氣日益炎熱,稍有動作便汗流浃背,長時間不洗澡,叫他實在難忍。

他知道附近有條小溪,便想去那裏沐浴,潑個冷水澡也是好的。

沒想到左二聽聞之後沉吟片刻,對他道:“山上其實有幾處泉眼,村裏人時常會去那裏泡澡。你要是實在想洗澡,我帶你過去便是。”

顧微瀾身上傷口已經結痂,泡泡水該也無大礙。

“自然是想的,再不洗可就臭了。”顧微瀾一聽有溫泉,着實喜不自勝。

左二笑了笑,轉身準備洗澡要用的東西去了。

泉眼離左家所在的位置不算太遠,走了一炷香也就到了。顧微瀾一看,林間各處白煙袅袅,零零散散散落山頭,該是有七八個池子之多。

左二叫左雲珠站在小道上,看着來路,要是有村人過來,便叫他們另尋地方。

左雲珠聽話地點了點頭,拿出沒吃完的蜜餞包邊吃邊看路。小白安靜地卧在她腳邊,也是炯炯有神盯着道路盡頭。

左二一回身,顧微瀾早已除去衣物,赤條條踏進了池水裏。

溫熱的泉水沒過腰臀,他立在水中,背對着左二,長發披散,寬肩蜂腰,背脊肌肉流暢,如流水一般覆在骨上,随着他的動作優美起伏。

他緩緩沉進水裏,直至沒頂,又很快破水而出,抹去臉上水漬,一臉悅色地回身招呼左二:“舒坦!你也快些下來。”

左二眨去眼中異色,腳下像是踩了釘子,忽然就有些邁不開步。

“嗯……好。”他動作緩慢地除去身上衣物,心中嘆着氣,同時唾棄自己。

他這是做什麽?替這人療傷時,全身上下早已看遍,他也毫無所覺,只道尋常,怎麽被小丫頭說了幾句,反而心神不寧起來?倒顯得他心裏有鬼,像是觊觎已久一般。

左二不怎麽自在地踏入池中,離顧微瀾遠遠的,占了池子的另一頭,全程悶頭泡澡,并不與對方搭話。

然而顧微瀾洗了澡,身心愉悅,反而一改往常話多了起來。

“此處山清水秀,民風淳樸,倒是個隐居的好地方。”他仰頭看向夜空,只覺星河如洗,美不勝收。

左二聞言從閉目靜思中睜開雙眼,想了想道:“只要放下刀劍,遠離江湖,你就會發現這樣的好地方其實有很多。”

顧微瀾透過重重水霧看向他:“遠離江湖啊……”他不過弱冠之年,卻顯得老氣橫秋,“只怕江湖不由我。”

左二張了張口,想問為何不由他,一個字還沒出口,便驚覺自己問得似乎有些多了。

他遲早是要走的,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麽,為何要問這麽多呢?知道的越多,了解的越深入,就越難将對方當做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從不問對方來處與姓名,便是打定了不深交的主意。

顧微瀾傷口并未全好,不敢多泡,只一會兒就上岸了。他背對着左二穿好衣物,從衣領裏撩出濕淋淋的長發,回頭朝左二說了聲在外面等他,便去找左雲珠了。

還在池中的左二呼出一口氣,心中着實一松。

又過了會兒,他也泡完上岸,整理着衣服往外走,一擡頭看到小道上由大到小排列的顧微瀾、左雲珠和小白三個背影,一下子輕笑出聲。

與左雲珠正一起數星星的顧微瀾聽到笑聲回過頭:“洗好了?那就回去吧。”

帶着絲暑氣的夜風吹拂過左二臉頰,顧微瀾的笑容在夜色中朦胧不清。

蟲鳴蛙叫都逐漸遠去,只有他是鮮活的。有股酸澀的暖意随着這句話湧入左二心頭,叫人又是歡喜,又是憂愁。

他一下定在原地,眼眸驚異地大睜,似乎經歷了多麽不可思議的事。

顧微瀾并未察覺他的異樣,牽着左雲珠的手站起身,慢慢往山下走。

左二落在後面,手緩緩撫向胸口位置。

什麽呀,為何獨獨為了他這句無甚特別的話……這樣心動?

他望向前方修長挺拔的背影,暗恨地咬了咬唇,掌心忽地狠力敲了敲自己的腦門,似乎想要自己清醒一些。

蜩螗如沸,夏夜漫漫。

澡也洗了,該入睡了。因着左二要早起,顧微瀾便讓他睡在床外側,自己則睡在裏側。

這張床左二已有月餘沒睡過,再躺上去感覺就有些不同,翻來覆去睡不踏實,仿佛床上生了釘子。

左二身子緊貼着床沿,手腳呈僵硬的直線,整個人拘束得很。他辛勞了一天,怎會睡不着?奈何心湖波濤暗湧,思緒萬千,叫他輾轉難眠。

顧微瀾與他分的兩床被子,并未覺出他的不自在,已是靜靜睡下,呼吸平緩。

這樣倒還不如睡回地上。左二翻了個身,背對着顧微瀾,閉上眼卻絲毫沒有睡意,像只被困在繭裏的蟬,徒勞地經歷着時間的流逝。

他頭一次希望太陽能快些升起,這樣才可有理由讓他離開這張煎熬的床。

也不知如此胡思亂想了多久,身體終是敗下陣來,不知不覺竟也睡了過去。

他自迷霧中走出,瞧見周圍環境熟悉,俨然便是左家莊園的模樣。一草一木,每塊磚石,都帶着他過去生活的影子。

他信步往前走着,身邊小厮丫鬟環繞,每張臉他都能叫得出名字。待來到一座小院外,他擡頭一看,不正是自己曾經住過二十年的地方嗎?

“小羽,愣在門外做什麽?”一道清冷又不失雍容的嗓音傳來。

聽到聲音,左二一下加快了腳步,他進到院子裏,一眼看到了說話的人,以及圍坐在石桌邊的另兩個人。

“阿姊,爹……大師兄!”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同時心中升起一種狂喜。

太好了,太好了!

可是為什麽“太好了”,他又說不上來。他迷失在了虛幻的夢境中,已然忘了現世的苦痛。

他與至親吃酒聊天,撒嬌耍賴,簡直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

只是風雲突變,上一刻天空萬裏無雲,下一刻就電閃雷鳴起來。

左二茫然四顧,小聲嘀咕:“怎麽下雨了?真是掃興。”他剛想叫父親他們進屋繼續,一低頭,面前哪裏還有什麽親人,桌邊坐着三具骷髅,白骨森森,同時擡起空洞的眼窩看着他。

他大吼一聲,驚得連連後退。

顧微瀾又是叫左二的夢話給吵醒的。

他睜開眼看向身旁,裏面無甚困頓,倒像是根本不曾睡着一樣。

左二額角都是汗,雙眸緊閉,尤自陷在噩夢中不得解脫。

“不要……阿姊……大師兄……對不起……不要……”

顧微瀾如今已知道他身份,便不難明白對方為何這樣噩夢不斷。

畢竟他以前也是這樣過來的。

“左二,醒醒。”顧微瀾支起身,輕輕推了推左二的胳膊,但不知是不是在夢裏陷得太深,對方仍是長眉緊鎖,不得清醒。

顧微瀾無奈之下只好探過身,伸手去拍他的面頰。

“左二!”

“阿姊……我疼……”

還沒等顧微瀾繼續,也不知對方夢到什麽,竟邊說胡話邊流下了眼淚。

左二這人,白日裏瞧不出丁點脆弱,在左雲珠面前是威嚴的慈父,在他面前是寡言的鐵匠,哪裏是會這樣可憐兮兮哭泣的人?

顧微瀾手一頓,不知如何就有些心軟,鬼使神差的,手心便覆上了對方潮濕的肌膚。

“沒事了,你睜開眼看看,別怕,不會有人傷害你……”

或許是從左二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作為身上背負着血海深仇的男人,對于對方的痛苦,總有些同病相憐的認同感。

他也曾夢中啼血,他也曾徹夜難眠,他也曾想要有個人将他自夢魇中喚醒。

分明很熱,左二卻冷汗不斷,肌膚也透着微涼。

顧微瀾不住喚着他,終是将他喚醒了過來。

左二猛地睜開雙眼,一把攥住臉上的那只手,表情仍是迷茫的,眼中甚至含着濕意。但很快,他反應過來,看清了一旁的顧微瀾,雙眉再次蹙起,疑惑道:“你做什麽?”

顧微瀾沒有動:“你做噩夢說胡話了。”

左二眨了眨眼,像是想起來了。

“啊,好像是做夢了……”

兩人說着話,卻任維持着一個摸臉一個抓手的動作。

左二眼角綴着的淚搖搖晃晃落下來,順着面部的肌理滑向鬓角,最終在顧微瀾的指尖着陸。那滴小小水珠似乎帶着灼人的溫度,叫他不可抑制的指尖一顫。

左二感受到他的顫動,這才驚覺還抓着對方的手,不怎麽細嫩,有明顯的燒傷痕跡,卻一下子将左二的臉燙熟了。

他慌忙松開,說話也不利索起來:“抱……抱歉,謝謝!”

他又說道歉又是謝,顧微瀾卻也聽懂了,收回手,複又躺了回去。

左二剛驚醒,這會兒心頭狂跳,難以這麽快再次入睡,便只好睜着眼發愣。

忽地,自寂靜中,他聽到身旁人問:“你知道狂刀客鄭三通嗎?”

顧微瀾也沒有立即睡去,指尖輕碾着,像是要将那點濕意化進肌膚裏。

左二想了片刻,斟酌道:“那個瘋子?”

他在江湖時,便聽過這人的傳說。

顧微瀾顯得格外冷靜淡漠的聲音在黑夜裏響起:“是,那個瘋子。鄭三通醉心武學,自诩武癡,常以搜刮各地刀譜心法為樂。只要他對一樣東西感興趣,便要不顧一切去奪來。”

既被稱為狂刀客,鄭三通定不會是那武功平平之輩。他成名數十載,刀法詭谲,內功深厚,行事乖張,是江湖上有名的不可招惹之人。

左二突然想到,鄭三通使的似乎就是鬼頭刀,只不知是不是傷了顧微瀾的那把。

“我家曾是漠北一戶小小刀門,祖上傳到我爹那代,已是沒落,門中不過十數位弟子,加上仆役,一門三十四人。鄭三通醉心武學,得知我家有本刀訣,便千裏迢迢來奪,我爹不肯給他,他便殺了我全家,連我那五歲的妹妹都沒放過。”他一開始語調還十分平靜,越到後面就越是沙啞顫抖,“那日我與小厮偷溜出去玩耍,回來時便見漫天火光,我不顧小厮阻攔,想要沖進火海,卻無法推動大門一分,手上的傷痕便是這樣來的。”

左二将燒紅的鐵塊沉進水裏,“刺啦”一聲,水沸騰着冒出一股白煙。

許是昨夜沒有睡好,他今日顯得有些心神不寧,鐵鉗遲遲未有取出。

“這十年我苦練武功,無一日不想要找他報仇,所以你問我值不值,我說值得。他殺了我家三十三口人,我如今不說沒死,就是與他同歸于盡,也是值得的。”

腦海裏回蕩着顧微瀾恨意刻骨的聲音,以及那微一停頓,複又柔軟下來的語氣。

“我那日并非故意與你生氣,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能救我,我很感激。”

左二總覺得他是察覺了什麽,不然不會突然說這樣多。或許他早已猜出他們父女的真正身份,只是這身份實在敏感,不好擺在明面上講,對方才會一直裝作什麽也沒發現。

他們還真是應了一句“萍水相逢,交淺言深”,連真正的姓名未互通過,便将彼此的仇怨愛恨盡數知曉了。

他正出神,鋪子外無端端響起熟悉的童音,仔細一聽,竟是左雲珠在叫爹。

左二滿心訝異,剛要出去查看,便見一身黑衫的顧微瀾牽着左雲珠走了進來,另一只手還拄着拐杖。近日天氣悶熱,他衣衫系得很是松垮,便有些吳帶當風之感。鎮子本就不大,出了個這樣陌生的美男子,來往路人不約而同紛紛側目,均是一臉好奇。

左二趕忙放下手中鐵鉗:“怎麽過來了?”這一個月顧微瀾從沒離開過左家小院附近,更不要說出由西村,來到兩裏地外的小鎮上。

“想你了呀!”顧微瀾沒說話,左雲珠搶先道,“小黑說想看看咱家鐵鋪,我就帶他來啦!”

左二看了看顧微瀾含笑不語的表情,大概已經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我看是你吵着要小黑帶你來的吧?”

左雲珠笑得有幾分無賴:“沒有呀,不信你問他。”

顧微瀾自覺接道:“嗯,是我想來的。”

左二見他們配合默契,想來事先已經想好對策,一時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也不再多問。

“爹,你怎麽不打了?我想看你打鐵!”

“這有什麽好看?”

“很有意思啊……”

父女倆說話時,顧微瀾自顧打量着小小的鐵鋪。小村鎮的鐵匠,多是打一些農具和廚具,左二将它們拴了繩子全部挂在房梁上,顧微瀾指尖輕輕掃過空中的一溜兒鐵具,它們便發出響鈴一般的聲音。

左二聽到響動望過去,發現顧微瀾在看自己打的東西,別扭地揉了揉脖子:“我入這行較晚,手藝尚且拙劣,讓你見笑了。”

他這樣說,實在是自謙了。雖然的确沒打幾年鐵,左二的手藝不說多精湛,但絕不拙劣。只要他打得鐵器,都是公認的經久耐用。

顧微瀾看到他右手上戴的手套,問:“你平日裏都是戴着這個打鐵的?不熱嗎?”

左二順着他目光低下頭,用左手摸了摸那只厚實的手套,笑得有幾分苦澀:“熱啊,但誰叫我只有六根指頭。不過其實也挺方便的,”說罷他重新握住一旁鐵鉗和鐵錘,給顧微瀾演示了一番,“就這樣……抓得可牢了。”

顧微瀾認真看着,左雲珠人矮看不清,還死命踮腳去看。當左二捶打了兩下視線移向兩人,他們還似懂非懂一同點了點頭。

“是挺牢的。”左雲珠小手拉着顧微瀾袖子,兩人對視一眼。

“嗯,挺牢的。”顧微瀾附和道。

左二不好叫顧微瀾和左雲珠久等,想着活也幹得差不多了,索性早早關門,三人一同回了家。

左雲珠一蹦一跳行在當中,右手牽着左二,左手牽着顧微瀾,斜陽将他們的影子拉成纖長的線條,乍眼看過去,簡直像個“卅”字。

左雲珠想吃紅燒肉,左二只好半道去買了肉。

踏上青石小階,顧微瀾牽着左雲珠走在前頭,兩人絮絮叨叨不知在說什麽。左二跟在後面,手裏拎着塊豬肉。

快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左二忽覺怪異地停下腳步,往左側竹林深處看了眼。

什麽也沒有。

左二皺了皺眉,繼續往前走去。

雖然他什麽也沒看到,但那種被人盯視,遭人偷窺的感覺卻揮之不去。而這種感覺在他舉刀切肉時再次出現,透過田字窗戶,從竹林那端投射過來。

他心生警惕,握着菜刀奪門而出,立在院內,朝着竹林方向一拱手:“哪路英雄,請現身吧。”

夏風吹過林間,竹葉簌簌響成一片。

左二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應他,便以為是自己多心,正要往回走,忽聽衣袂聲響,下一瞬,一名帶劍少年從天而降落到了他面前。

少年劍眉星目,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瞧着卻十分老成持重。

“山海閣,雁鄉。”他朝左二拱了拱手,一身游刃有餘。

“誰派你來的?”左二聽到“山海閣”三字時便整個繃緊了身子,如臨大敵。

山海閣以刺客暗殺聞名于世,成立數十載屹立不倒,除“孕婦不殺,幼兒不殺,英雄不殺”,其餘有錢皆可殺之。

油鹽不進,正邪不分,只為利益,神秘莫測。山海閣的刺客,是江湖之外的江湖人。

名為雁鄉的少年面無表情看了看他身後:“閣主。”而這一眼,叫本就緊張的左二神經一下繃到最緊,想也不想橫刀攻了上去。

顧微瀾早就察覺到了雁鄉的存在,卻沒想到他能和左二打起來。

聽到院子裏的兵器交接聲,他一驚,立馬哄着左雲珠自己玩,回身快步往門外而去。等他一瘸一拐走到門口,左二與雁鄉打得正酣,竟是不分勝負。

顧微瀾微微一愣,瞧着左二利落的招式動作,忽然有種眼前豁然開朗,青年逐漸從灰白變為彩色的錯覺。

發尾在空中蕩出弧線,眼裏神采四溢,小麥色的肌膚在陽光下因為汗水而閃閃發光,整個人生動而明媚,就像他生來便該如此。

左翎羽,便該如此。

他為從未看到過的左二而失神,便連為什麽匆匆趕來都忘了。

左家本是雙刀名門,以輕靈多變見長,如今左二成了左手單刀,還是把菜刀,威力可說大打折扣。雁鄉雖年少,但好歹師承山海閣,兩人雖一時不分勝負,随着時間流逝左二敗勢便越加明顯。

雁鄉看出他薄弱處,抓準機會一劍挑飛他手中菜刀,橫劍到他頸側,勝負頃刻既分。

左二暗自咬牙,不甘地握緊了震顫不止的左手。

“住手!”

雁鄉皺了皺眉,竟真的乖乖收劍入鞘。

左二摸着破了點皮的脖頸,愣愣看向那聲音的主人。

顧微瀾倚在門邊,看着左二的目光有些抱歉,嘆息着道:“他是我師弟。”

10

林間清風陣陣,葉影婆娑。

雁鄉倚在一節青竹前,雙手環胸盯着顧微瀾:“你是不打算回去了嗎?”

顧微瀾腿腳還不利索,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裏百無聊賴編着根狗尾巴草。

“不回去我能去哪兒?”

雁鄉目光投向不遠處瞧着甚是簡陋的小屋,意有所指道:“人回去了,心也回不去。”

只一眼他便能看出,是什麽絆住了顧微瀾的腳步。刺客也是人,刀頭舔血是生來不幸,并非天生冷血。篝火雖危險也溫暖,怎不叫飛蛾冒死撲之?雁鄉縱使年少,但也懂得其中道理。

顧微瀾只垂頭看着手中草環,語氣淡淡道:“我已報家仇,餘生便都是山海閣的人,旁的任何心思都不會有。”

雁鄉道:“你若真的心系山海閣,就不會這麽久連個音信也無。”

顧微瀾笑了笑,不予置評。

雁鄉皺了皺眉,向他走了幾步:“你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只是我能尋到你,師姐便也能尋到你。她不像我這樣好說話,你是要繼承山海閣的人,她若發現你心有所念,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顧微瀾指間力氣沒了準頭,一下将草莖扯斷,他冷着臉擡頭,整個人宛如籠在陰雲之下,頃刻間就要劈下驚雷。

“你若敢跟錢不夠多說一個字,就別怪我手下無情。”

他方才還是溫柔淺笑的樣子,像只在林間悠然行走的雄鹿,無害又溫馴。可只是片刻,那無害的表象剝落,便露出他真正的,屬于山海閣銀面羅剎的猙獰兇相來。

那山呼海嘯一般用來的血腥殺氣,叫雁鄉壓抑地喘不過氣來,小臉都白了。他到底年紀小,經顧微瀾這樣一唬就緊張得不行,環抱在胸前的長劍被五指緊緊捏着,骨節都像是要破出肌膚一般。

“你放心,我不同她說。”雁鄉艱難地從嗓子眼裏逼出一句話。

送走雁鄉,顧微瀾拄着拐杖緩慢地走回小院。

剛走到門口,便聽見父女倆的談話。

“爹啊,我今天去鎮上找你,瞧人家在玩蟲子,好多人看呢!”

“蟲子?鬥蛐蛐吧?”

“不知道呀,我看桌上好多錢,玩蟲子也能賺錢嗎?這種蟲子草叢裏好多哩!”

“這地方哪能出好蛐蛐?”左二像是個懂經人,言語裏分外看不上本地蛐蛐,“好蛐蛐都在北邊呢,頭圓、牙大,身子寬,腿更是長而有力,叫起來也是又亮又響。南方的叫什麽鬥蛐蛐啊,不過鬧着玩罷了。”

“鬧着玩就鬧着玩呗,有錢就好。”

左二被她回得一噎,不是很理解地道:“你怎麽忽然鑽錢眼裏了?”

只聽左雲珠長長嘆了口氣,一副大人樣:“小黑愛吃蜜餞,沒錢怎麽養他呀!”

顧微瀾:“……”

他什麽時候愛吃蜜餞了?而且聽丫頭這語氣,怎麽感覺她像是把自己當小白那麽養了?這蜜餞難不成是給他準備的飼料嗎?

“這樣啊……”

顧微瀾本以為左二不會理睬小丫頭的胡言亂語,随意應付着聽聽便罷了,想不到他竟十分認真地沉吟起來。

“咱們家買蜜餞的錢還是能有的,你不用擔心這個。”

怎麽?還真打算用蜜餞養他呀?

顧微瀾唇角抑制不住地上翹,聽兩父女還要說下去,覺着自己也該現身了,便輕咳一聲以示存在。

左二與左雲珠一個坐在床沿,一個趴在床上,聽到動靜齊齊收住聲音,雙雙回頭的動作簡直一模一樣。

“吃飯吧。”顧微瀾也不去問他們方才說了什麽,只管在桌邊坐下。

桌上扣着三個碗,左二一一揭開了。一碗紅燒肉,一碗米飯,一碗青菜,如往常一般都是十分簡單的菜色,左二的手藝也不如何好,但顧微瀾還是吃得有滋有味,分外香甜,感覺似乎要比那些個江南名廚做得都好吃。

晚間躺在床上,顧微瀾一時也睡不太着,想到之前左二對蛐蛐之類侃侃而談,便好奇問了一句。

“你以前也玩蛐蛐嗎?”

他這一問,左二便知道他将自己和左雲珠說的話全都聽進了耳裏,一下子臉上躁得慌,還好天黑室暗也看不到。

“玩過一陣,就是瞎玩的,不算多厲害。”他還記得以前他曾花重金買過只蛐蛐,取名叫“大将軍”,本想叫它一展雄才,奈何還沒比試過,他便兜兜轉轉将它落在了中州,再無緣見到。這麽多年過去了,想來大将軍早已不知投胎轉世多少回了。

“我小時候也愛玩,北方的蛐蛐的确更為厲害。”顧微瀾出生在漠北,是地地道道北方漢子,只是幼時遭逢劇變,被山海閣閣主所救,才會長在南方。

左二一聽他是同道中人便起了興致,就算現今已是不玩了,也要同對方說道說道,将過去那點纨绔時的學問盡數展露。

就像個跟鄰家妹妹臭顯擺的傻小子,左二一邊心裏唾棄自己,一邊停不下嘴。

顧微瀾聽他說着蛐蛐的品種,品相,還有鬥蛐蛐的趣聞,聽得津津有味,并不打斷他。

左二說得嗓子都有些幹了,回頭發現竟然已是子夜,自己說了整整兩個時辰。

他正猶豫是到此為止,各自睡去,還是接着繼續,盡興為重,顧微瀾卻趁着他停頓輕輕插了句話,叫他一下子啞聲。

“我可能這幾天就要走了。”

左二嗓子不僅幹,還梗得慌,像是堵了一大塊棉花。

顧微瀾在黑暗中翻了個身,面對左二道:“以後要尋我,可找人送信去山海閣。我編不來蛐蛐,只好編個螞蚱送你……”說着他将不知道藏了多久的草編螞蚱從薄被中取出,放到了左二平緩起伏的胸膛上。

左二摸到那物,借着月色放到眼前細看,不由笑了笑:“編得挺好。”

他不知怎的就失去了先前旺盛的說話欲,變得有些意興闌珊。

他們誰都知道,經此一別,便如游魚入水,山鳥投林,兩人不會再有任何交集。送信,不過是對方說得場面話罷了。

顧微瀾聽不到他的心聲,伸出指尖彈了彈那晃晃悠悠的大螞蚱道:“相識一場,我知道你不予與我深交,我亦明白你苦衷,只是我自認與你十分投緣,若不能以真名告之,實在遺憾。”

左二捏着那草莖一緊,無端生出股緊張的情緒。支起的窗子外卷進一道夏風,仿若柔荑般輕撫過兩人面龐頭頸,吹進滿室龍腥。

該是又要下雨了。

顧微瀾的聲音也像是泛着潮,氣息全都吐在左二耳畔。

“我姓顧,雙字微瀾。”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11

顧微瀾雖說這幾日就要走,可第二日還是一如往常地陪着左雲珠滿山坡撒歡。

“小白,你來追我呀!哈哈哈哈你追不到我!”她是個慣能自娛自樂的孩子,就是給她截樹枝都能玩得有滋有味,一點都不會覺得無聊。

她這樣乖巧可愛,讓告別也變得分外艱難。

還是趁她睡着了再走吧,好歹不用看到她的眼淚。

顧微瀾這邊想着,那邊左雲珠滿頭是汗朝他跑來。

“小黑,李子!”她攤開雙手,将一顆紅彤彤的李子遞到顧微瀾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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