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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某個夜裏,應該說是屬于陽間的某個夜裏,朝陽大人覺着有一股熟悉的感覺徹底填滿了身體,随後,床邊就只剩下半壓下的枕印,床榻還是熱的。

望着窗外,鴉鳴了,他睡不着,也不想起,就那樣睜着眼,望着被柳非顏無數次掀開的屋瓦過了一夜,好像下一刻那裏就會發出簌簌聲響,落下幾縷灰塵,接着一只靈動的眼眸盯着下面直打轉,就看看他回來了沒有……

“爺爺,你的酒差不多了吧。”孫女抱着一筐紅燭走過。

朝陽點了點頭,但還要再等一會兒,要再陳一些,他新釀的酒都已經可以喝了,可他還是一次都沒有去陽間。

“啧,是你的手藝不行了,還是,還是就想整我?”閻君被那一口酒酸的說不出話來,倒豎起的眉毛外人看上去有八分兇惡。

“梅子酒,沒喝過?”朝陽淡淡反問。

“喝過,但是沒喝過這麽酸的。”閻君道,“你這也修養的差不多了吧,可以上去了,要是再有什麽問題,我幫你看着,別整天一副喪妻樣在我面前。”當誰沒死過媳婦兒呢。

“他還沒死。”朝陽糾正。

“是是是,即将要喪妻。真是可憐,趕緊趁他還剩下幾年陽壽去看看他活着的樣子吧。”

“幾年?怎麽會只有幾年?”他記得原本他是能活到八十歲的。

閻君恨鐵不成鋼:“他本來是的,被你這麽一搞,不就剩下這麽多了,再說了,你想跟一個相貌七老八十的老頭子過幾百年啊。”可別怪哥哥沒有關照你,“你可不知道,他剛上去那會兒,在上面整天給別人家搗亂,就跟這一年沒禍害人還要補齊似的,活得久才怪。”

顏朝陽無奈笑了,搖搖頭:“那你幫我多盯着吧,我等再幾個月适應期過了,帶着酒一起去看他。”

地下的日子過得很慢,也許柳非顏醒了第一時間就是去再看看自己的老朋友,或者是做回老本行,整日裏東竄西跳的,就像閻君說的,巴不得将一年來沒造過的孽都給他造回來,可他們的朝陽大人不一樣,只是整日坐在忘川河邊看游船,看木舟,撈着一壺酒,一喝就是一整天。

“朝陽大人真真是個情種啊。”

“可不是麽,夫人還陽了,又不能去看,眼瞅着都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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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馬上不就能去了,你問問朝陽大人帶不帶随從啊,我那相好不知道這輩子又嫁給了誰,我想去看看。”

“……你真是犯賤。”

顏朝陽聽見他們後頭胡亂聊天,眼底劃過一抹笑,他怎麽可能會瘦,不過是精神瞧着不夠好有這種錯覺罷了,要是能有美酒……他看了眼手裏的銀壺,哀嘆一聲,美酒在上頭呢。

又到了三月,就該是花開的季,地底下的桃花也跟着嬌羞地探出個頭,顏色暗了些,卻更香更濃,落了的花瓣鋪上了河床,順着水流擁着小舟,往下一世去了。

朝陽拿了把鏟子将自家後院給挖開了,他又新釀了不少酒,打算等他下來的時候——送人。

人死了也不是什麽喜事,到他這就想慶祝一番。

裝了一壺滿溢着花香的春酒,兩年了,春日裏埋下的春日裏起。

日頭正好。

朝陽這個修為的鬼,也不怕什麽陽光了,只順着味道,便找到了大概的位置。只是城裏人多,雜耍小攤占了大半條街,熙熙攘攘,怎麽看也不像是柳非顏這個時候會在的地方。

顏朝陽正奇怪,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卻聽一陣熟悉的聲音叫喊,還未細思身子便一閃,到了人前了。

柳非顏猛地被撞了一下,鼻尖都疼了,仰起頭來正要罵,可一眼便呆住了,指尖驟涼。

後頭的叫喊還在繼續,可他像是沒聽見,愣怔之後嘴巴一癟幾乎是立刻跳起來挂在顏朝陽身上,方才的慌亂一瞬不見,又哭又笑,又咬又蹭的,活像大街上發神經的,惹人側目。

顏朝陽把他帶到一邊,還沒問話,旁邊倏地又閃過來一個龐大的人影,抱住了柳非顏的大腿:“大仙啊!你一定要保佑我媳婦兒生兒子——”

顏朝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柳非顏拼命搖頭,那人還在擺頭蹭腦袋,快要将那滿臉的涕淚都蹭到柳非顏衣服上,朝陽眼神一暗,直接把人踢開了。

柳非顏驚:“天哪,人家說近墨者黑真是有道理,你現在怎麽還會踢人了?”

“他将你身上弄髒了。”

那人嗷了一嗓子,正欲發難,卻見自己心中的大仙正與人抱在一起,頓時沒了底氣。

老祖宗氣勢逼人:“快走。”

“不行,我媳婦兒還指着這位大仙生兒子呢!”那人死皮賴臉。

顏朝陽眼皮抖了兩下,只不過是一年多沒見,居然都要幫人生兒子了?

柳非顏覺着自己有些危險,沖他吼了一句:“快滾!明年你媳婦兒生兒子!”

哎喲喂總算輪到自己了,那人拍了拍褲腿,又朝他拜了拜,留下五文香油錢才徹底消失。

總算是清淨了,一眨眼回到他暫住的宅子,柳非顏這才來得及好好看看自己的老祖宗,也同其他人一樣說了句:“好像瘦了。”

“是你瘦了。”

柳非顏一聽,眼眶就紅了,埋怨道:“你不是說每天都來看我的麽?”

一睜眼就是一群不認識的人對着自己撒粗鹽貼黃符,不管住在哪個破廟,最後都會被人趕走,說是玷污了神明,就一個瘋子看見自己死而複生覺得他是升了仙了,整日裏求他保生兒子,逃到哪兒騷擾到哪兒。

半年來他從自己原來住的地方,抱着一條狗越跑越偏,有時候又會往回跑幾天,生怕老鬼找不到他。

可結果每個地方都沒有人找他。

顏朝陽摟着他讓他哭了好一會兒:“對不起,我一時半刻,也不能上來,我一開始也不知道……”畢竟靈丹離體太久,需要休養。

他搖了搖頭:“沒事,我本來都以為你不會來了。”說完又自己笑了,“其實我想見你,直接往懸崖下一跳就好了,可是……我沒用,我不敢……也舍不得,還是想……”

顏朝陽心裏一陣酸疼:“不用,你要好好活着——閻君說你只剩下幾年了。”

幾年啊……

“……也好,那你會經常來看我麽?偶爾出現在夢裏也可以啊,我現在可可憐了,這地方天不好,也沒什麽人好偷的,他們自己都不太富裕,有錢人知道馬上要打仗,早就攜家帶口卷着財産跑了,我才能占着他們的屋子住。”

他環顧了四周,才發現這宅子大的出奇,只是裏頭細軟一并空了,幾乎是空無一物,他問:“你睡的地方呢?”

柳非顏指了指:“喏,那個。”

顏朝陽皺了皺眉,那不過就是個床板,鋪了一層灰色棉布,只不過比其他地方要幹淨些。

“其實還行,我以前不住破廟也要睡人家的房梁,這個至少還能翻身呢。”他掰過老祖宗的臉,“別看那些東西了,我帶你見見大黃。”

那是一條很土很土的,土狗,毛色也是很鄉土氣息的黃,在院子裏傻瞪着門口的大樹。

柳非顏推了他一下:“你這麽嫌棄的樣子做什麽,要是沒有它,我早就凍死了,抱起來很暖的。”

“……我以為你以前日子過得還可以。”老祖宗難受地抿緊了唇,攥緊了他的手,哪能想到那般生龍活虎的人,眼睛那麽有神,卻是如此生活的。

“我就是個小偷,也沒什麽大本事,還要整天盯着別被人捉住,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他拍了拍朝陽,“倒是跟着你過了不少好日子。”

有了萬鬼之上的朝陽大人,他想着今天肯定不用出去踩點兒了,結果老祖宗直接拿出一打鬼畫符銀票擱他手裏。

“……老祖宗,你們那兒的紙錢,我用不了啊。”柳非顏哭笑不得,眼看着老祖宗眉頭越皺越深,他提議道,“不然你去看看附近有沒有剛死的小鬼吧,問他家裏拿點兒?”

顏朝陽看了他很久,柳非顏才想到,人家是什麽身份啊,怎麽說也是個半仙了,自己居然讓他去做這種事,又不跟自己似的沒臉沒皮沒有底線。

“那個,我說笑的,人家自己的銀子肯定也要留着給自己家的孩子,我們這麽做不厚道。”

“我去。”

柳非顏驚了一下:“啊?你說什麽?”

“我去,我們成親了。”

要說說這種話,他真的不是老祖宗的對手,突然氣氛就變了,怎麽會這樣呢……他揉揉鼻子,緩緩擡手掩住了眼睛,嘴唇顫了幾下,哽咽道:“我以為你都忘了……”

額前的手被人挪開,臉頰上傳來熟悉的觸感,顏朝陽伸出舌尖舔了舔,安慰他:“別哭。”

好溫柔的聲音……只有這樣一把柔韌的劍,能将他堅強的盾捅破,明明無論過得怎麽苦都無所謂的,明明不管其他人怎麽煩他讨厭他都不放在心上的,明明只要抱一抱大黃,心情便會好起來的……

“我好想你……好想見你……你怎麽可以騙我……我以為你真的是說着玩的!從來沒有來過,你騙我……”泣不成聲,他咬緊了下唇,揪緊顏朝陽的前襟,臉埋了起來,一滴一滴的淚珠滾落在積滿灰塵的地上,也像砸在他的心上,最怕擁有過後失去……這話一定是聖人說的,真是太對了。

朝陽輕輕拍着他的背,原來這麽孤獨啊……這個人。

他能想象得到那是什麽心情,因為他自己也嘗過,不知道哪裏是盡頭,看不到結局,只能等。

只不過,他現在不需要了。

“對不起。”他輕輕撫上看似堅強其實需要依靠的脊背。

回答被哭泣聲代替,這裏有真正的夜,真正的光,有真正的時間,可這一刻如同被靜止。直到大黃發出餓了的吠叫,他才把頭擡起來,抹了抹眼睛,休息了好一會兒,站起身來,“還是我去吧,你……反正也不會餓,正好。”

“我要吃。”

“你……确定?那可是我偷來的東西。”他再次問。

“嗯,我們成親了,你吃什麽我吃什麽。”

柳非顏破涕為笑:“你不用一直強調,我知道了。”

晚上,這個落寞的院子裏燃起了一團篝火,上邊烤着一整只雞,油滴落在火堆裏發出哔啵的聲響。

“你是不是很久沒吃過這些東西了?”柳非顏問。

顏朝陽嗯了一聲:“我不會餓。”

“诶,我說真的,你要是不餓,就還是別吃了,省點兒給我和大黃這兩個肉體凡胎吧。”

顏朝陽只盯着火堆,好像就連這個也很少見,半晌淡淡道:“明天再偷。”

柳非顏笑得捂住了肚子:“你這樣可不行啊,人家家裏也不容易的,你真是越來越壞了。”

“我讓閻君送他們子孫一世富貴。”

他這下可就愣了,張開嘴啊了幾聲:“不然你直接送我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啊,我還沒當過有錢人呢。”偷只雞而已,這便宜占大了啊。

顏朝陽幽怨地看着他,很久,很久,直到柳非顏将雞腿都撕下來了,他還在盯。柳非顏真是很想笑,終于甩了甩手:“我随便說的,我就等着過完這幾年跟你下去享受榮華富貴行了吧,來,嘗嘗這個。”

一人一鬼一狗,圍着一團火吃着烤雞喝着酒,朝陽大人難得嘴上沾滿了油,又愛幹淨,不肯拿袖子擦,就那樣滿嘴光亮着,火光一照,很是喜感,啧啧,他居然将人家不食人間煙火的大仙帶成了這個樣子啊……

越發覺得下去之後閻君會找他算賬。

夜半時分,晚風微涼,床榻之上有些亂,情動的氣息久久散不去。

朝陽駐足看了會兒許久不曾見過的銀月,叫來幾個野鬼吩咐了幾聲,徹底隐在了夜色與風聲之中。

榻上之人若有所覺般揪緊了被褥,只是沒有睜眼,眼睫不安地顫動。

屋內只剩下幾個小鬼面面相觑——将自己家人都送去皇都,就為了霸占自己家的被褥與火盆?這位大人為何腦子好像不太好的樣子?

“你還有多少冊子沒看?”朝陽大人成了地府第一掌事,之前欠下的繁雜事務恨不得每日有二十個時辰将他做完,然後帶着閻君去找皖君交差。

“老弟,你急個什麽啊,我褲子都脫了……”閻君連覺都不能睡了,被逼着上工,比起以前皖君監工那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明日再做也不是不行啊。”

“你不做完,皖君怎麽會提前出關。”

老閻王聞言就要拿起桌上的硯臺往自己頭上砸去,可惜被攔住了。

“一定要提前麽?不能按時?”

“你再不動手,就将畫的事告訴皖君。”

所以說,自己這個閻王當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加了一點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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