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同一時,在廷尉署的地牢內,兩個獄卒正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對牢裏的犯人們品頭論足,一派大爺模樣。
只聽一個道:“這薛世子命還真好,都進牢裏了還有人關照。這不,拿來好酒好菜款待我們,希望世子爺能少受點罪。”
另一個也笑道:“你說這淮陰王,名不見經傳的,也不受朝廷待見,居然不知怎麽回事跟薛世子扯上了關系。今天這酒菜還都是他送來的。”
“哎,我說,這位世子爺到底犯了什麽事給關進來了?”
“不消說,準沒好事。堂堂世子都着了道,看來是沒幹什麽正經事。喝酒喝酒。”
兩人正碰着杯,卻隐約聽到地牢深處傳來陣陣歌聲。那聲音很輕,聽不出在唱什麽,只覺得調子還算好聽。
“他唱什麽呢?”一個獄卒嗤之以鼻,“好歹也是個世子,這哼哼唧唧的成何體統。”
“他唱他的,咱喝咱的。就當是——取樂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笑聲未落,忽然外面傳來了一陣輕笑。那人聲音不大,聽上去十分年輕。
“兩位不知道他在唱什麽?”
獄卒們回過頭,看到一個衣着樸素,戴着鬥笠的男子出現在牢房外。他身後還跟着兩個持刀的侍衛,最後面站着張廷尉。
他們不認識這個人,但一見張廷尉都馬上站了起來,連聲問好。
張廷尉卻示意他們不必如此。他眉頭皺着,臉上說不出是愁悶還是恭敬,似乎……有些忌憚這個戴鬥笠的人。
獄卒們何等眼力,一見便知此人大約是位大人物,便問道:“不知這位爺是?”
那人身後一個侍衛冷冷地開口:“這不是你該問的。”
“态度好些,別吓到人了。”那戴鬥笠的人笑道,“倒是那家夥,居然還唱得動,看來是無事。原還想問問他在哪。現在倒是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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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吩咐這些人留在這不要亂走,也不要跟過來。
“爺要自己去?”侍衛急道,“這不合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沒什麽合不合。”那人說着,兀自朝裏面走去,“若有事,我自會喊你們。”
他一邊說一邊朝牢房深處走去。路過那兩個獄卒的時候,他停下來,對他們笑了一聲。
“年輕人,該多讀書。如此我朝才能振興有望。”那人道,“薛世子唱的,是屈原的《山鬼》。”
他言畢便緩步而去了,留下兩個獄卒在原地面面相觑。
但那人卻并不放在心上。他緩步走着,步伐十分平穩,氣質更是獨特。雖然衣着普通,卻掩蓋不了他舉手投足間的貴氣。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而他離囚牢越近,那歌聲就越清晰。于是他放慢腳步,不動聲色地側耳聽着。
只聽那牢中人唱道:“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戴鬥笠的人來到了牢房外,轉頭朝地牢看去。
目光所及之處,一個錦衣蒙塵的男子正盤膝坐在稻草上,手腕被粗壯的鐵鏈鎖着,卻拿着一支木棍在地上畫着些什麽。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他輕聲唱道。
“你這唱腔果然是不減當年啊。”來人笑着說,“只是你又不管樂舞百戲,又不是俳優伶人,何必如此呢。”
薛南山并未注意到有人來此,手中一頓,不由得擡起頭來。
見了那人,一時不知到底是誰,遲疑了半晌,沒有搭話。
“可是想你姐姐了?”那人問。
薛南山丢下了樹枝,看着那人不動,沒有回答。
于是那人笑道:“許久未見,你連我也認不出了。”
他一邊笑一邊摘下了鬥笠,露出一張頗為俊逸的面孔來。
這人看上去很年輕,不過二十八九歲,但通身氣派非凡,一雙眼睛如鷹一般銳利,于傲慢中隐藏着一股殺氣。
薛南山從來不是急進之人,也極少有吃驚畏懼的時候。但見了此人,他先是一愣,繼而大驚,慌忙起身,上前幾步後跪在了地上。
“給聖上請安!”他惶恐道,“勞動您到這種腌臜地方來,臣實在罪該萬死!”
他口中的聖上,乃是南國國主,當朝的天子,紹光帝李昭珣。
“小聲點,朕今日出來,是瞞了人的。”那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朕來只是看看你有事無事。你也不必慌張。”
“聖上此言,臣愧不敢當。但求聖上降罪。”
薛南山怎麽也沒想到聖上會親自來此,因此誠惶誠恐,不敢有絲毫怠慢。
紹光卻諷刺他只管假模假式,也不把他的恭敬放在眼裏。他來到牢籠外,居高臨下地看着薛南山。
“朕要你辦事,人財從來随便你用。可你倒好,人死光了不說,還差點把自己賠上,實在是令朕有些失望。”
“聖上,臣——”
“朕也不想聽你解釋。你既然被關進來了,就關一陣子也好。省得外面那些言官天天在朕耳朵裏說你的不是。”紹光嘆道,“你也先避避風頭,未必是壞事。”
“若只是這些話,聖上派人來說即可,何必親自過來?”薛南山道,“既然來見我,想必不只是為了這些吧?”
“哎,朕倒是還想同你寒暄幾句,你倒是逼着朕開門見山。”紹光笑道,“也罷。我就直接問你,帝陵的鑰匙你可找到了?”
“鑰匙找到了,只是腐蝕風化,不能再用。”薛南山道,“所幸随着出土的有一塊石板,上面刻了詳細圖紙。我掩埋了石板,将圖樣刻在了身上。”
“朕如今急需這份圖紙。”紹光皺着眉道,“昔年持國天後變法,重修律令,我朝海晏河清,是何等太平盛世。何況天後高瞻遠矚,早料到王朝中期時必有內憂外患,因此在陵墓內藏了大量精良武器。若能開啓帝陵,收複漠北也就不遠了。”
“圖紙就在臣身上。待臣重新排列次序後,聖上只管取了臣的命,把皮割下來帶走即可。”薛南山道,“只是臣畢生所願都是再上一次漠北。所以請将臣的人頭也帶去,就算不能上沙場,魂魄也要跟着去。”
紹光聞言卻笑了:“聽說你才新婚不久。若你死了,夫人該如何?”
薛南山沉默了。他的眼神中有了一絲遲疑。
“殺了你,我少了一員猛将,不合算。”紹光笑道,“圖紙也不必今日就給。朕來見你,也是想告訴你耐得住性子,等出來那一天。朕不會讓人殺了你,自然也不會讓你死在牢裏。”
“多謝聖上。”
紹光看了看不遠處,似乎是該離開了。他轉過頭對着薛南山,目光一時有些複雜。
“不知你可知道,薛老侯爺已經回來了。只怕不日就要來見你。”他對薛南山道,“你謹慎應對,無論他說什麽都少争辯。先保住你這條命要緊。”
“是,多謝聖上。”薛南山抱着拳,恭敬行禮。
“不必多禮。朕不能來太久,先回去了。”紹光對他道,“不要忘記朕說的這些話。”
他說着,重新戴上了鬥笠。同薛南山道了聲別後,便轉身離開了。
薛南山看着他離去,喉結蠕動着,思緒卻飄忽起來。
他想到了自己說的話,也想到了謝雲錦。心中忽然隐隐有刺痛感襲來,卻不知是什麽緣故。
于是薛南山伫立了片刻後,忽然喊獄卒過來,問他們要紙筆。
他要寫些東西,差人拿給謝雲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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