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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險嶺來到謝府的時候,雖說是秋天,日頭卻也有些毒。轎子徐徐停下,下人掀開轎簾。他用手遮在額上,緩步下了轎子。
謝府早有人恭候着了,見他來了,忙不疊地上前迎他入府。
他這一路走得很慢,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他人本就纖瘦,衣服卻又做得大了些,罩在他身上沉甸甸的,連同那鑲金的頭冠一同壓着他。
“這謝府樣式倒不差,就是有點小。”薛險嶺身邊的随從小聲道,“比起侯府來,實在不算什麽。”
“侯府是什麽地方,皇城腳下有幾處能比的,只怕就連淮陰王府都難望其項背。”另一人道。
三公子能生在這侯門世家,實在是福氣啊。
從小到大,這番話聽了無數遍。薛險嶺面上并無表情,神色卻有些茫然凄惶。
他如行屍走肉一般沿着長廊慢慢走着,肩膀上的穗子晃動着,力道不重,他卻覺得肩窩生生地疼。
他們說,能生在廣陵侯府,是自己的福氣。
但他們又說,廣陵侯有福氣,才生了二哥薛南山這麽個奇人。
想來這福氣是随人走的。二哥出色,府邸跟着沾光。自己差了些,是沾了府邸的光。
薛險嶺走着走着,忽然就有些走不動了。他停在園中一處假山旁,漸漸彷徨起來。
謝雲錦得人通報,想也不想便出門直奔這裏來。看到他正在日頭下發呆,就趕快命人帶他去堂中喝些茶水。
一段時日不見,他似乎又瘦了,卻也更高了些。
見到謝雲錦,薛險嶺微微一愣,便立刻行禮,恭敬得有些生疏。
“見過世子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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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錦腳步停住了。不知為何,內心竟有些酸楚。
“三公子。”她還禮道,“別在這站着了,随我去屋內歇一歇吧。”
謝老爺早在正廳等着了。謝夫人身體不适,沒有來見。謝雲錦親自着人安排,将薛險嶺奉為上賓,請了他上座,還為他沏了壺好茶。
其實,大約也明白他的來意,但仍舊問他道:“三公子貴步臨賤地,不知是有何事?”
“是我父親叫我來的。”薛險嶺施禮道,“父親說,世子不規矩,拖累了夫人,實在慚愧。如今獨自在外也不是長久之計,還說回府中來,從長計議。”
謝老爺連聲說着不敢,卻皺着眉看了看謝雲錦。看她那有些漠然的神色,便知道這事情又是難辦。
但謝雲錦知道,薛險嶺是奉命而來,不敢不從。看他面相就知道這個人多疑多思,心事太重,話說得淺了怕他不聽,說得深了又怕傷到他。
“三公子見諒,我知道侯爺好意,論理我不該拒絕。”謝雲錦搖頭道,“但我與世子實在……凡事有一就有二,又二就有三。今日他寫的是和離書,來日只怕他寫的就是休書了。”
“老侯爺說了,少夫人只管回去,保管不再有下次。”薛險嶺低聲道,“世子雖在牢裏,但是我們必然會想辦法救他出來的。”
“世子若能出來,是他福大命大。”謝雲錦笑道,“無論如何,都與我無關了。”
無論薛險嶺好說歹說,她只是不允。謝老爺從旁說了些好話,奈何也是油鹽不進。
薛險嶺無計可施,只能唉聲嘆氣,不得已起身告辭。謝雲錦起身送他,看他單薄瘦弱的樣子,與先前在府中時簡直大相徑庭。
他當時同富池學習弓箭武學,日益有了笑臉,身體也結實了很多,不再像從前那樣陰沉。如今再看他,只覺得唏噓。
眼看着薛險嶺走到門邊,謝雲錦想着事情,脫口而出道:“不去見見你師傅嗎?”
薛險嶺一下子停住了。
他吞了幾口唾液,喉結微微蠕動着,半晌後忽然轉過身,朝着謝雲錦走了回來。
謝雲錦以為他有話要說,誰知他走近幾步後,忽然一掀敝膝,竟然朝着她跪了下來。
“姐姐……”他輕聲說着,眼眶卻有些發紅,“求你了,回來吧。”
謝老爺被吓得不輕,急忙差人攙起來,口中連連道歉。謝雲錦卻愣在原地,許久未回過神來。
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樣,謝老爺心知這算是談不成了。他搖着頭,拂了拂衣袖,示意下人好生送三公子回去。
薛險嶺也不再多言,作揖後,便踉跄着朝門外走。就在這時,謝雲錦忽然開了口,叫住了他。
“我可以回廣陵侯府去。”
聞聽此言,薛險嶺十分驚訝,謝老爺也沒想到女兒當真會答應,着實吓了一跳。
謝雲錦絞緊帕子,忽而又皺着眉道:“不過,我想見世子一面。不知老侯爺可否安排?”
“此事應該不難,待我向父親禀明,要他着人打點一下。”薛險嶺急忙說,“請姐姐稍待,此事我馬上去辦。”
他臉上憂愁解了大半,出去時還有些輕松。謝雲錦目送着他遠去,倚在門邊,仰頭去看天上流雲。
“錦兒,你為何回心轉意了?”謝老爺問。
“廣陵侯府這樣的門第,做事哪裏有做不成的。”謝雲錦喃喃道,“此時是禮,之後只怕就是兵了。與其那時候撕破臉皮,不如現在答應下來,還算是兩全其美。更何況……”
她說着說着,卻又不再言語。謝老爺不勉強她,命人送她回房,好生籌備随身的東西。
雖然謝雲錦冷清清的,但軒兒卻有些高興。
她覺得小姐還是放不下世子,想來這兩個人緣分必然是沒盡。
“軒兒。”謝雲錦見她無故發笑,就喚她道,“把那個東西給我吧。”
“小姐是說……”
“就是你前幾日拿回來的東西。”
軒兒會意,取過來交給了她。謝雲錦将那東西放在掌心裏,慢慢地攢緊。
她知道,薛老侯爺一定有這個本事,能讓她去見薛南山一面。
*********
其實她猜得不錯。這種事對老侯爺來說輕而易舉,雖然多少費了些周折,但還是打點了上下,選了個日子才讓她去。
薛南山被關在牢裏,百無聊賴,整日想着還會有誰能在此時看他。親朋好友,父母兄弟都被他想了個遍。
卻唯獨沒去想她會來。
當謝雲錦拎着食盒,連同幾個丫頭被獄卒引着來到牢房外時,薛南山吃驚得幾乎以為自己在夢中。
“錦兒?”他脫口而出,“真的是你?我這是餓昏頭了做了夢?”
謝雲錦勉強笑了笑,将食盒緩緩放在了外面。
“別胡說了,我只是來看看你如何了。”她一邊說着,一邊彎腰揭開了食盒蓋子,“帶了一些吃的,怕你在這地方受罪,苦了自己。”
丫頭們給了獄卒幾兩銀子,趕着他離開後,就都退到一邊去了。謝雲錦隔着栅欄将肉鋪果品送進去,又倒了一杯酒,緩緩推了過去。
薛南山伸手拿起了酒杯。他的手有些抖,一時拿不穩,灑出來了一些。
“這別是我父親要你送來的毒酒吧?”他笑道。
“又胡說。毒死你,我有什麽好處?”謝雲錦蹙着眉道,“喝了吧,暖暖身子。如今快入冬了。”
薛南山仰頭一飲而盡。苦酒入喉,他吞咽了幾口,一言不發。
謝雲錦将筷子遞給他,他接過來,端起盤子便吃了起來,一絲猶豫都沒有。
“現在不怕我下毒了?”謝雲錦笑道。
“毒死我,你有什麽好處?”薛南山學着她的話說,“我夫人送來的東西,有毒我也吃。”
謝雲錦看着他大快朵頤的樣子,想笑又笑不出來。
“你還拿我當夫人呢?”她輕聲問。
薛南山的手忽然停了下來。
謝雲錦隔着栅欄,細細地打量着他。其實已經不大認得出來了,他如今淪為階下囚,蓬頭垢面,衣衫破爛。哪還有一點養尊處優的樣子。
倒是那雙眼睛,卻一點都不渾濁,即便他瘦得皮包骨頭,面頰凹陷,那雙眼睛卻依然幽暗冷靜,絲毫不見病态。
想來他武人出身,這點苦也算不了什麽。
謝雲錦看着他,從他那漆黑的指甲一直到手腕上的鐵鏈。
“很苦吧?”她問。
“不苦啊,甜的。”薛南山以為她說的是飯菜,就随口應道,“就是這酒有點苦。”
“酒不苦,你如何能知道別人心裏苦。”
“誰心裏苦?”薛南山笑道,“還是說,誰苦着我錦兒了?”
他在這邊笑,謝雲錦也笑了。笑着笑着,她将手伸向腰間,取下一個錦囊,倒過來朝手裏晃了晃。
随着她的動作,一個打着金剛結,綴着穗子的金色琥珀落在了她掌心裏。那裏面栩栩如生的,封着一只寶藍色的小蛇。
謝雲錦攤開手心,拖着它緩緩伸進欄杆裏,想給薛南山看看。
誰知她剛一伸過去,就猛地被人抓住了手腕,雪白的肌膚上頓時出現了幾道紅痕。
“你為什麽到這裏來?”她面前那人問,“我父親安排的?你要回廣陵侯府去是嗎?”
謝雲錦搖了搖頭:“我自己想來。”
“撒謊。廷尉署是什麽地方,我是什麽人,不是你說看就能看的。”
“世子想說什麽?”
“我只想問為什麽?”
謝雲錦覺得好笑。為什麽?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他不想着他的安危,反而想保全自己,做得不留餘地,仿佛自己只能聽命于他,不能違拗。
“算盤打得再好,也有算珠崩落的時候。”謝雲錦對他道,“不可能事事皆遂你心願。”
“你不明白。”薛南山搖頭,“你不是這局中人,你不明白。”
“都說旁觀者清,不明白的是你。”謝雲錦将手掌伸向他,将拿琥珀送到他面前,“這東西,我知道你喜歡,特意差人裝飾了一番,還送給你。”
薛南山沒有接。謝雲錦卻輕輕一投,将琥珀丢在了他腿上。
“世子爺,你欠我一條命。”謝雲錦對他道,“你得還我,別忘記了。”
薛南山卻忽然笑了:“我何時欠你一條命?”
“你不記得,但我記得。”謝雲錦甩開他的手,緩緩站起身來,“事情有因有果,你躲不過。”
也別想輕易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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