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不能說的

扶蘇這兩天所做的事情，就是觀察荷華。

他所接觸過的女子很少，大部分（包括他的母妃鄭姬）在他面前都會變得十分端莊守禮，仿佛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所以扶蘇的印象裏，女子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荷華尚且是他第一個時常接觸，而在自己面前會表現出許多不同面的女子。

原本扶蘇沒空去研究這些，即便是發現了這一點，也不會放在心上。對他來說，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忙。

所以，如果不是閑極無聊到了一定的地步，他是不會想到要去觀察荷華的。

但是……也許是從那一天荷華在自己面前紅了臉頰開始，扶蘇開始将自己有限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她的身上，并且越是觀察，就越是會發現很多有趣的東西。

大部分時間，荷華在自己面前都是落落大方的，即便她現在的身份是他的婢女也一樣，這一點跟其他任何人都不同。因為扶蘇确信，就算是鹹陽城中的世家貴女，面對自己的時候，态度上多少都會有些變化。

這一點可能是因為荷華的來歷，以及她對自己的事情的了解。

扶蘇并不介意荷華知道自己的某些事情，包括朝政上的事。事實上，很多時候，荷華總是能夠針對當前的情況，給出合适的建議，對扶蘇來說，如果運用得當的話，甚至能夠成為一個很大的助力。

當然扶蘇最後沒有這麽選擇，首先是因為他覺得這樣做不合适，其次是他覺得這些事自己可以勝任。畢竟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危險，既然自己可以做成，自然不必再牽扯另一個人。

這樣看起來像是為對方着想，然而在荷華眼中，就是扶蘇對自己的疏遠和不信任。只是扶蘇生在這個時代，由來就有這種大丈夫的情懷，并不願意讓一個女子為自己付出。

其實雖然荷華不說，扶蘇也能猜到，她既然說是來幫助自己的，也許等這邊的事情成功了，荷華就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

這也是扶蘇并不願意讓荷華牽扯太深的原因之一。她本來就不屬于這裏，既然遲早都要離開，當然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出于這種種考慮，一開始還會跟荷華商量一下自己的想法的扶蘇，漸漸的改變了自己的做法。

但是這幾天悠閑養病的日子，讓扶蘇又看到了荷華的另一面，她也會臉紅，也會惱怒，然而從大局上看，她依舊聰穎，就連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也是一點就透。

這種一點一點的認識另一個人的感覺，對扶蘇來說是新奇的，也正因此，本該難捱的養病生涯，也變得饒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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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華端着飯菜進屋時，扶蘇正在發呆。雖然暫時不必他做什麽，但扶蘇想要的，卻不是就這麽沉寂下來，所以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他需要仔細斟酌自己接下來的安排，确定一切都仍然在掌控之中。

“公子，吃飯了。”扶蘇早就已經恢複了力氣，只是因為兩個膝蓋還有些腫，所以不能下地走動，吃飯的桌子也是擺在床上的。這會兒桌上散亂的放着筆墨紙硯。

荷華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發現其中夾着一張簡略的地圖，在北地上郡那一片邊境畫了一個圈，她微微皺眉，以為蒙恬還是在意這一次的事情，不由心下嘆息。

按理說，打仗本來就是耗費錢糧的事，扶蘇這一次雖然說是用盡了國庫的錢，但是也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縱然有些地方處理不當，但也是瑕不掩瑜。然而始皇借題發揮，誇大了他的錯誤，而完全忽略了他的功勞。

從始皇的角度來說，壓着扶蘇，不讓他鋒芒太露，是對兩方都有好處的事情，至少可以暫時維持朝堂平衡。

但對扶蘇卻未免太過不公平。

功勞無人記得，反而還要受到處罰，扶蘇心裏，難道就一直沒有怨言嗎？

荷華之前是這麽認為的。因為扶蘇畢竟也算是重生一族了，應該知道從大局上來說，這樣的情形對自己有好處。但她卻忽略了，始皇畢竟是扶蘇的父親，而扶蘇對自己的父皇，應該是非常尊敬仰慕的。

被無關緊要的人打壓和被自己敬慕的人打壓，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扶蘇心裏就當真不在意嗎？

那這張地圖是怎麽回事？被圈出來的，與匈奴接壤的北地和上郡又是怎麽回事？

荷華覺得自己不小心窺破了一件非常隐秘，至少不能夠被其他人知道的事情。偏偏扶蘇面上雲淡風輕的樣子，她連安慰都不行，只能裝作不知道，于是心裏頭越發像是梗着什麽，不上不下的十分難受。

扶蘇并不知道，荷華借着一張地圖自己腦補了多少東西。一直到吃完飯，他才覺得荷華今天安靜得有些過分了。

正要開口發問，另一個侍女容姬匆匆走來，語氣急切的道，“公子，蒙大人派人求見，說是有緊急要事。”

蒙毅？扶蘇立刻神色一凜，鑒于蒙毅的身份太過特殊，在始皇那裏十分受重視，所以他們之間的來往并不多。畢竟需要避嫌。現在蒙毅就這麽派人過來，應該是有緊要的事情。

荷華跟他對視了一眼，立刻道，“我伺候公子更衣。”

扶蘇點點頭，對容姬吩咐道，“請他進來。——對了，去把吳選叫來。”

“公子，會是什麽事？”事情發生得突然，荷華心中乍然生出幾分不安，忍不住問了一聲。

扶蘇反而一掃之前擔憂的神色，神色淡然道，“不必擔心。應該不是壞事。”

若是壞事的話，恐怕等不到蒙毅派人過來，始皇的人早就到了。

蒙毅派來的是他身邊的一個得用的仆人，見到扶蘇，便長跪道，“公子，蒙大人讓小人來通知一聲，始皇的欽差已經去往骊山了。”

骊山？！荷華下意識的轉頭去看扶蘇，而扶蘇也正看向她，于是她明白了，始皇的确就是派人去找“丹陽道長”的。

這也不奇怪，始皇之前在齊郡的時候，派出去求取仙人妙藥的人空手而歸，等于給始皇潑了一盆冷水，這個時候想起那位破有本事，據說能煉出仙丹的丹陽道長，也是正常的。

只是沒想到他這麽着急，合共回到鹹陽也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除了罰扶蘇跪之外，并沒有其他的動作，卻是迫不及待的要派人去請丹陽道長了。

“我知道了。”扶蘇很快恢複平靜，将蒙毅派來的人打發走。

吳選方才一直安靜的聽着，這會兒外人走了，才開口問道，“公子，可要派人去将此事告知丹陽道長？”

“不必，”扶蘇淡定的道，“此時派人去，也已經晚了。不是什麽大事，想來丹陽道長應該可以應付。”荷華變裝的事情，扶蘇沒有告訴任何人，就是為了保證絕對的安全。所以此時也不打算讓吳選知道。

等吳選也離開之後，扶蘇才轉向荷華，他臉上輕松的神色早已不見，臉上罕見的帶上了幾分猶豫，然而一開口，那些猶豫似乎都消失了，“這次恐怕一定要去見父皇了。”

荷華心裏有些沒底，但臉上也沒有露出來，她知道這時候退卻也沒有用，所以直接問道，“公子，我這次應該怎麽做？”

扶蘇說這一長段的話非常流利，顯然是早就已經想好了，“父皇此次召見，肯定是想讓你獻上靈丹，但你需要一口咬定，靈丹煉制不易，說得越複雜越好，最好讓父皇允許你去庫中挑選材料煉丹，這些東西都是我大秦幾百年積累，斷不能讓那些方士們騙去！你拿到材料之後，就宣布開爐煉丹，最好能說服父皇讓你會骊山煉丹，不行的話，就留在宮中也可。至少要拖個三五個月，才能獻上丹藥。之後你便可借口消耗過大，說要重新閉關也好，要去雲游也好，暫時擺脫此事。”

他說得很鄭重，內容也非常全面，可見是深思熟慮，荷華聽了之後，心稍微落下去了一點。只要按照他的交代去做就行了，比自己應付要簡單得多。

“去雲游吧。”她想了想，道，“這樣下次也可以掌握主動，不至于始皇想起我就派人來請。”不然始皇時不時就來這麽一次，她可就真的吃不消了。

扶蘇點頭，“也好。總之，你自己保重，如果發生什麽意外的話，以保護自身為要，記住了嗎？”

說這句話時，他看着荷華，神色非常認真，以至于荷華一瞬間竟然産生了一種這有可能是最後訣別的錯覺。

她心頭一悸，立刻回過神來，只覺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十分不安。

她咬着唇，想再問問扶蘇，最終還是選擇了緘默。沒有說的，也許就是不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