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人大概是已知生物中最為複雜的種類, 腦袋支配言行, 偏偏很多時候, 還沒意識到該做什麽, 身體就先行一步做出反應。

衛予吐出這兩個字後,邱行之條件反射的縮回傾進門裏的身體——他已經習慣了衛予說什麽就是什麽,按照衛予的話做, 習慣進化成本能, 不用過腦子。

防盜門在眼前合攏, 只剩下一條縫的瞬間,邱行之像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猛然醒悟過來。

門推到一半推不動了,衛予皺着眉頭, 從縫隙裏對邱行之說:“松手。”

“衛予……”

衛予:“我不關心你和誰吃飯, 松開。”

邱行之胳膊有點軟,樓道裏安裝的聲控燈超過固定時長沒有感知到足夠分貝已經熄滅, 他站在昏暗裏, 凝望門裏逆光而站的衛予。

其實距離很近很近, 透過門縫, 不超過一米。

衛予的臉他那麽熟悉, 但衛予現在的表情,他從沒見過。

以往,哪怕是他突兀告白和突兀親吻他,衛予看他的時候,也帶着情緒, 他不敢肯定那些情緒是什麽,但沒有哪一次衛予的神情,比現在這個更讓他害怕、心慌。

冷冷的,推門、說話的全過程,表情沒有一絲波動,仿佛他就是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這是衛予釋放出的信號,含義就是他說的那兩個字——出去。

衛予又說道:“松開。”

抵在門上的手蜷成拳頭,停頓幾秒,慢慢放下,邱行之的視線全程在衛予臉上,可惜衛予沒正眼看他,看他真的松開後,“砰”一下,迫不及待的利落,像趕一個死賴不走的乞丐。

大鍋裏的水開了,咕嚕咕嚕的滾出串串氣泡,熱氣蒸騰在小小的廚房裏,衛予有些看不清刀鋒,抓着刀柄在案板前調整情緒。

衛予說不上自己現在是後悔去秦融的生日會,還是後悔在秦融他們調侃邱行之和胡蘊的時候沒有立即找借口離開,他只知道自己很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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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第一次知道,卻在親眼見到的瞬間猛然發現,原來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最開始他覺得也許可以嘗試像上輩子那樣當個普通朋友,到拒絕邱行之的靠近,直到莫名其妙的表白,他茫然無措着忘了怎麽對待邱行之,過程很短,思緒卻繁複的如同經歷了整個半輩子,在餐廳看到邱行之的前一秒,他依然覺得自己足夠冷靜、理智,給他一點時間就好。

如果不是今天那一幕,他大概真的就以為自己做到了。

自以為的自以為是,理智和冷靜這種詞語,永遠不會出現在一份曾經真的刻骨的喜歡中。

衛予已經記不起看到那個女孩跟在邱行之後面緩步上前,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只記得自心底蔓延開的濃濃的嘲諷、悲哀,盤桓幾下降落,深刻的烙在心頭,揮之不去,排解不開。

明白擺在眼前的結局,他竟然有過一絲妄想去改變。

明知道結局不會變,為什麽要執意的喜歡呢?

是矯情、自我感動嗎?這一世他以為自己足夠通透,在那個時候打回原形。

那天的表白,蒙蔽他的雙眼,混亂他的理智,引導他幾乎要繳械投降。

自己前幾天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竟然想再度犯蠢。

開水噗嗤噗嗤不耐煩的滾出鍋沿,提醒他該加料了,衛予睜眼,潤濕手指擦了擦發澀的雙眼。

一大勺底料放進鍋子,油鹽醬醋和辣子混合出的料入水立刻劃開,争先恐後的往衛予臉上撲過來,還沒好全的鼻塞被辣味沖淡,癢呼呼的,暖暖的,好香,連帶情緒也跟着松軟了一下。

晚飯食不知味,他沒吃飽,回來這麽久沒什麽感覺,這一刻卻忽然餓了。

東西煮進去後,出去吃點東西吧,他很久沒有一個人逛逛夜市,看看夜景了。

忙完手頭的事還不到十點,衛予拿手機出門吃宵夜。

門開的瞬間,樓道一個身影竄起,碰倒樓道堆放的垃圾,聲控燈“噠”一聲,照亮半個樓道。

衛予努力讓自己冷靜:“你還在這裏幹什麽?”

邱行之裹着大衣,調子打顫:“我,我等你。”

嚴冬,樓道防盜門關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冷風順着縫往裏鑽。

這人是傻逼嗎,怎麽沒給他凍死算了?

衛予壓下怒吼和打人的戾氣,抄着手往外走,邱行之攏緊衣領跟過去。

他不敢跟的太緊,始終落後幾步,腳踩地盡量不發出動靜,不打擾到衛予,就這麽跟着。

拐上去步行街的路,衛予停了下來,邱行之也跟着停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衛予深吸一口氣,轉身。

邱行之在他身後兩米多的位置,靜靜的看着他。

衛予仰臉看了眼天空,彎月如細眉高懸于天空,分明沒熱度,世人卻都喜歡它,從古至今,誇獎月亮的詩詞不比太陽少,每每的深情厚誼。

它的确很好很美麗,但太陽升空後就會遮蔽它的全部光彩,他們的視野裏,兩者無法共存。

邱行之循衛予視線看過去,笑了笑:“今天如果是滿月就好了。”

衛予:“為什麽?”

想和你一起看,但邱行之沒好意思說出口,随便搖頭,示意沒什麽。

“我去吃宵夜,你一起麽?”

在樓道裏站了一個多小時,風樂此不疲的灌進來纏人,他現在四肢不靈敏,機械僵硬,邱行之沒想過衛予還會開門,更沒料到他會跟自己說這樣的話,血液倏然沸騰,灼的他差點跳起來。

說話都不利索:“真,真的?”

“嗯,燒烤,吃麽?”

別說燒烤,吃土都行。

這不是燒烤,是衛予賞他的一碗糖。

衛予兩手插在口袋裏,和邱行之并肩走:“如果我今晚不出門,你打算待到什麽時候?”他晚上極少出門,要忙廚房的事,要畫圖,今天可是真的趕巧。

邱行之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

也許待一會就走,也許待到很晚,他和衛予就隔着一扇門,就是不想離開——雖然不離開也做不了什麽。

衛予:“你不冷?”

“還行。”邱行之略尴尬,不冷是騙人的,在樓道裏一門心思盯着門看還沒什麽感覺,出來走動後才發現手腳涼的跟冰塊一樣。

只是,做都做了,逼只能裝下去。

衛予是真的餓了,将邱行之帶到商業街口碑最好的一家燒烤店,這個時間點,夜貓子們集體出動,店裏塞得滿當當,放眼一看,沒有空位。

“哎呀小衛怎麽來了?”老板是味鹵常客,和衛予經常碰面,很熱情的迎上來,“小包廂裏有張桌子,能坐四個人,夠不?”

“我們就兩個人。”

“那行,就在那,你自己過去啊。”

衛予要走,老板卻又拉住他,笑的牙齒全露在外面:“上次和你說的事還記得不?”

“什麽?”

“咳,我就我家侄女嘛,和你年紀差不多,你看今天來幫忙,就櫃臺裏算賬的。”

衛予還沒反應上,邱行之的視線就落到了櫃臺,遲鈍大半輩子的反應力在這一刻達到高峰。

衛予則是無語,他真不記得這事兒,本來也是随意聊天提起的,誰知道人家真的記挂着:“老板,我沒那個想法,別麻煩了。”

他年紀也不大,一個個見天的覺得他這輩子找不到伴兒,先是朋友給他介紹男朋友,今天老板給他介紹女朋友。

老板呼了口氣,準備諄諄一番兩人有多麽合适,侄女有多好,邱行之沉聲道:“進去坐吧,外面人多。”

順便瞄了一眼準備得寸進尺的老板。

又來了,先是秦易,現在又多了個做媒的。

大廳人确實多,座位間距離很小,一團一團擠的轉身都難,側面證實東西的味道不會差。

衛予對老板點頭,進包廂找位。

老板嘆氣,他是真覺得衛予不錯,腳踏實地人也好,可惜啦。

這裏的環境自然和晚上秦融請客的地方沒辦法比,說是包廂,就一個小房間,幾塊板跟大廳隔開,擺着好幾張桌子,方便大型聚餐。

牆角的位置很适合衛予,相對安靜。

他搓搓手拿出手機掃碼:“想吃什麽?”

邱行之想了想:“烤牛油和五花肉。”

“好。”

邱行之坐在他對面靜靜等待,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如果衛予負責點菜,他都會這樣等着,偷偷看衛予垂眉落目的安靜模樣。

如今再看,仿佛這個樣子已經遠去多時,乍然得見,心內溢滿感動和知足。

衛予提交訂單,一擡頭就發現邱行之在看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笑:“我臉上有東西。”

“不是。”衛予的笑讓邱行之心都熱乎了,“我們好久沒見了。”

衛予揚眉:“三天前剛見過。”

“……”

其實他的本意是,好久沒有正常的坐在一起,像以前一樣聊天說話。

三天前他在小區門口見到衛予,他還……

邱行之笑意淡了,目光輕飄着粘在衛予臉上:“你不怪了我嗎?”

“我從來沒怪你。”衛予給兩人倒熱茶,“真的。”

他沒撒謊,由始至終,他有過很多念頭,唯獨從沒怪過邱行之,包括現在。

包廂的燈很亮,将人攏在其中,跟下肚的熱茶一起,溫暖從刺骨寒風中走來的人們。

店員動作很快,第一波菜品上桌,其中就有牛油。

燒烤是夜晚的最佳伴侶,油光翻出香氣,和孜然、辣椒粉一塊,僅僅落在眼內,就能想象它的美味,不餓也看餓了。

邱行之拿過兩串:“第一次吃這個是你帶我去的。”

衛予點頭,烤牛油在慶城不常見,能做的店少,大學時他有次特意帶邱行之去了一家供應烤牛油的燒烤店,吃第一個的時候,邱行之就喜歡上了,自此,但凡有這個菜,一定會點上幾把。

兩人低頭吃了片刻,同包廂的幾桌學生結賬走了,包廂只剩他們這一桌,衛予決定進入正題。

邱行之正在用簽子撥開簽子上的五花肉,他喜歡把烤品取下夾着吃。

他手指修長,抓筷子跟肉鬥勁不慌不忙,和他在人均幾千的餐位上舀一小口魚子醬的模樣,同樣的優雅好看。

衛予以前經常想,世界上出現邱行之這樣的人,就是為了讓人體會老天的不公,現在他還是這麽覺得,無可挑剔的模樣、家世和其他條件,注定他就是會擁有不一般的人生。

惋惜是真的,他們之間不可能有結果也是真的。

邱行之吃東西挺快,一會就七八分飽,就聽衛予的聲音隔着桌面傳入耳朵:“好吃嗎?”

“好吃。”邱行之誠實點頭。

衛予:“我的第二個店籌備好了,後天開業,以後白天得去那邊。”

“新店地址……”問好,方便過去找他。

衛予搖頭打斷:“這頓飯吃完,以後你真的不要再來找我了。”

燒烤店是最有市井味的地方,哪怕深夜,進進出出的顧客、冒着熱油香氣的烤品、老板大聲招呼的吆喝聲,總讓人在深夜肚餓的時候、在想和朋友好友來上一口的時候,能找着熱鬧的地方。

老板在外和顧客大聲談笑,包廂沒有門,準确無誤的全部飄來,傳進邱行之耳朵時,過濾的只剩微弱的一片嗚聲。

他右手還舉着一串羊肉,肥瘦相間的肉被辣椒粉包裹着,上桌有點久,熱氣散的沒剩幾分,已經過了最美味的時候。

衛予放下筷子和簽子,從出門見到邱行之開始打腹稿,不用太組織語言,就能順暢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決定不了你往哪走,以後你再來,我沒話跟你說,你明白嗎?”

邱行之不明白,一分鐘之前還好好的,衛予跟他說說笑笑的來吃燒烤,他以為一切都好起來了。

他盯着衛予看。

衛予:“我們認識這麽久,我的性格你明白,多的話我不知道怎麽說,我不懂拒絕人,只能這麽說,以後,真的,真的不要再來了,好麽?”

他用了兩個“真的”,落在邱行之身上的重量翻了十幾倍,壓的他身體下墜,只能兩手死命扒住坑沿不讓自己掉下去。

到這裏已經沒什麽好說的,衛予在手機上結了賬,最後說:“吃完,別浪費。”

自己一個人走了。

選擇停在這裏,是他确實沒什麽好說的,還有——

他也不是不難過,怕再說下去,自己也會露餡、崩盤,維持這麽久的表面平靜會瞬間倒塌。

他還想給自己留有最後一點尊嚴。

邱行之還舉着那串羊肉,腦中唯一的想法——衛予說自己不懂拒絕人,其實比誰都懂,給他一點甜頭,再狠狠拿走,分明知道怎麽最重的打擊他。

他知道衛予不是有意的,他沒那個心思,可……

肉串徹底涼了,咬進嘴裏,幹幹的泛苦。

不好吃了。

夜晚從來都是平靜的,不平靜的是人,懷着各異的心思,輾轉反側。

衛予這晚奇異的沒有失眠,感冒快好了,鼻子沒那麽塞,他縮在溫暖的被窩裏,一覺到天明,連個夢都沒做。

和往常一樣,起床、裝盛菜品,孫阿姨拖走後,衛予出門,他前幾天聽商業街幾個老板聊天,年底在會展中心有個食品展銷會,是每年慶城的固定節目,客流很多,他找了相關負責人,今天去談一談。

忙碌的時候他心裏格外平靜,昨天發生的事無聲無息的沉寂在某個未知的角落,觸碰到的時候,有些酸,有些澀,但不影響他。

正常生活、工作就可以,沒什麽不會過去。

坐進駕駛座低頭扣安全帶,“咚咚”兩聲,衛予擡頭,邱行之通紅的雙眼在英俊的臉上格外顯眼,蹦進衛予眼簾。

西服、新大衣、梳的一絲不茍的頭發,昨晚回去了,今早又來的。

他壓下車窗。

邱行之:“我想了一夜,想通了。”

衛予垂眼,很快又擡起:“那就好。”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邱行之聲音沙啞的厲害,講話時喘的明顯,似乎很吃力,一字一句像在宣布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你不理我也沒關系。”

說完這句他還自己點了點頭,說給衛予,也是說給自己聽,随後坐上路邊停着的轎車,彙入早高峰車流蜿蜒而去。

衛予搭着方向盤,無意識的靠了幾分鐘,也發動車子離開。

斜後方的某個車位,黑色轎車後座車窗緩慢升起:“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衛予:你怎麽這麽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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