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邱行之的夢境(二)

楚成玉雙眼布滿血絲, 整個眼圈浮腫着大了一圈, 她向來注重保養, 得知邱晨光在外養人的時候也只是難過兩天, 過後又是精致的楚成玉,五十多年來從未如此憔悴,頭發簡單梳理挽起, 走到房間門口時, 家裏阿姨正好端着托盤從裏頭出來。

瞧着, 盤子是空的。

阿姨卻搖頭:“每頓都把東西吃完,可行之看着越來越瘦,這可怎麽辦啊?”阿姨從小看着邱行之長大,對他是真的關心。

楚成玉只能沉默, 她作為邱行之的母親, 何嘗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阿姨嘆着氣離開, 楚成玉放輕落腳動靜, 卧室門沒關, 邱行之的身影印入眼簾。

大大的陽臺, 大大的落地窗, 已是深秋天氣,邱行之只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運動褲,雖然家裏恒溫,楚成玉瞧着總是難受。

別墅外馬路兩旁滿植梧桐,秋季, 暖黃色的樹葉在樹梢搖搖欲墜,走在其中,時不時飄幾片到頭發上、身上和衣服上,鋪天蓋地密密砸下的斑駁樹影如同一個個小精靈,随着風動歡快跳躍、聳動,是獨屬于這一處的秋日風景。

邱行之看着窗外紛飛的樹葉,是不是想到一個多星期之前他們三個人在樹下散步的情形,那天她烤了個很好的蛋糕請衛予過來,下午秋光正當時,邱行之提出去外面走走。

當時衛予撿了幾片梧桐樹葉說回去做書簽,還說送給楚成玉,他知道楚成玉喜歡看圖冊喜歡看紙質書,那是個很細心、很溫柔的孩子。

兒子從醫院醒來後念叨着找人,到衛予家後楚成玉才明白他要找誰,如果不是她親眼見到衛予的墓碑,很難相信一周前見到還活蹦亂跳說要下次再見的男孩已經變成了一捧骨灰,放在漆黑的小小坑洞裏,以水泥封口,也封住了這一生。

車子緣何會沖進湖裏,警察正在調查,可人到底是沒了。

衛予死了,那天是邱行之的生日。

蹊跷的是,邱行之見到墓碑上衛予的照片時竟然出奇的冷靜,還跟衛予一夜之間白頭的父母說了好幾句話,随後就聽話的回到醫院,醫生診療、問話都很配合,在醫院住了五天,沒提過一次衛予。

楚成玉卻不敢有絲毫放松,找了好幾個人日夜輪替看着兒子。

昨天出院回家後,邱行之一直呆在自己房間裏,送的飯菜一口不剩吃完,沒事就站在陽臺上往外看,楚成玉試探着和他說話,邱行之只說他無聊,就随便看看,沒什麽。

楚成玉跟他說話,他會答,但不會主動開口,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有十幾個小時是或坐或站在陽臺上,總是看着外頭的梧桐大道,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不敢問。

三餐一頓不落,人卻是以肉眼可見的程度瘦了,兩只漂亮的眼睛深深凹進去,肌膚裏泛出青綠,胡茬淩亂的分布在下巴上,細看,有兩處小小的傷口,是剃須刀操作不當帶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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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阿姨着急忙慌的告訴她,行之昨天夜裏到客廳喝水,打翻了中島臺上的杯盞,負責盯着的護工趕過去收拾的時候他抓着手指進房間,什麽都沒說,可地面的玻璃碎片上分明沾有血漬,她送早飯進房的時候悄悄留意,行之的手指裹着創可貼。

邱行之好像很正常,渴了知道喝水,手劃破了知道處理,可他越是如此,楚成玉越難以安寧,寧願兒子大哭大罵大喊大叫摔東西,怎麽都行,可他什麽都沒做。

海嘯來臨前,水天共一色,美麗迷人,可掀起驚天巨浪,只需要短短的兩秒。

阿姨悄悄走來:“這可怎麽辦啊?吃完飯就站在那裏看個不停。”

楚成玉:“晚上給他做個釀苦瓜。”

“啊?行之最讨厭這個菜的。”

“我知道,照做吧。”

晚飯時,楚成玉親眼看着兒子坐在陽臺的桌前,一口一口把釀苦瓜吃了個幹幹淨淨,這道菜是他最厭惡的,放在身邊兩米都忍受不了。

不怕歇斯底裏的痛哭流涕,最害怕反常,而邱行之,是真的太反常了。

楚成玉一直靠在門邊,邱行之由始至終沒發現,吃完飯就進了洗手間。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巴回到自己房間,哭了好久之後撥通楚氏醫院的院長電話:“國內最好的心理學專家,多找幾個……嗯,是……”

他還是邱行之,英俊無俦,上天的寵兒,只是被抽幹一半靈魂,從他身上看到的是灰敗和死寂。

痛哭流涕需要力氣,連這個力氣都失去的時候,才是真正的絕望。

夜深如水,白天時徐徐緩緩的風氣勢大增,平地刮出風卷殘湧的力量,脆弱的梧桐樹葉紛紛掉落,靜谧的深夜不斷有沙沙聲交錯響起,樹身搖搖晃晃的擺動,這一陣風過後葉子都不剩什麽了,它們可以休息一段時間,等待來年的春天生機再次勃發。

楚成玉也睡不好,迷糊中聽到手機急促的響着,慌忙拿起來接:“邱先生下樓去了,似乎是想出門。”

“別打擾他,我馬上來。”

“好的。”

邱行之的車子駛出車庫、大門,楚成玉吩咐司機跟上,後頭又跟上第三輛車,坐着在家裏随時待命的醫生護工和保镖。

開離別墅區進出主幹道,半小時後拐上一條名為“安西路”的道,楚成玉的心直顫。

邱行之自小懂事,沒怎麽讓他操過心,生平第一次,楚成玉面對兒子有種深深的蒼白的精疲力盡感,越靠近目的地,連手腳都開始發抖。

後面的車裏,護工小聲嘀咕:“大晚上的來公墓幹什麽啊,好可怕。”

楚家的家庭醫生皺眉掃她示意不要多言,在這種家庭工作,閉嘴是首要任務,他服務過很多有錢人家,什麽腌臜事都聽過見識過,早已見多識廣,可深更半夜來墓地卻還是第一次,他是學醫的,不信鬼神,只是難以理解這些有錢人,白天來不行麽?

保镖們都受過嚴格訓練,一語不發如全身漆黑的塑像。

前方,楚成玉從車裏下來:“我自己進去看看,有需要會打電話,你們再進去。”

邱行之沒關車門,這個時間這個位置,能有小偷來才是見鬼了。

從門口到真正的墓園還有一條挺長的路,邱行之慢慢走着,公墓環境一般,路燈的光線慘淡到吓人,灑落下來将邱行之孤單的影子拉成細長的一條,在地面之上輕輕躍動。

月亮早就躲了起來,風似乎更大了,卷起各種已知未知的落葉、枯草飛快掠地而過。

道路不太平整的蜿蜒朝前,直到隐入瞧不見的前方,邱行之的身影越來越遠,快要看不清楚。

太過寂寥的地方,城市裏很難聽到的風聲顯出鶴唳的質感,如嗚咽的哭泣之聲,伴着邱行之一路走到盡頭。

墓園、小路、背影,楚成玉忽然有種感覺,她兒子走到盡頭也許就不會再回來了,猛然一顫,着急忙慌的跟了過去。

她知道兒子來這裏見誰,這麽深的夜晚,沒人打擾。

邱行之穿着黑色的襯衫和黑色呢子外套,什麽都沒帶,來到他此次的目的地,衛予的墓碑是新立的,昨天剛下過雨,理應很幹淨,他還是掏出一塊帕子從上到下擦拭一番,彎着腰,很慢很仔細的擦着。

公墓占地面積很大,可留給每個人的位置很小,如一個個的鴿子籠,整齊的排列起來,每一排之間只能容一個人站立,邱行之個子很高,擦完墓碑後艱難的在墓前盤腿而坐,側過頭盯着照片看了許久,顫巍巍的伸手去摸。

楚成玉站在後面的一棵大樹旁邊,安靜的看着這一切。

兒子沒哭,就是坐在那,一手環着膝蓋一手摸照片裏年輕的衛予。

上次來這裏,衛予剛剛下葬,邱行之紅着眼睛不停喘氣,也沒哭,呆了一下午後才回醫院,當天夜裏高燒送進搶救室,護工整理病房的時候告訴楚成玉,病床的枕頭、床單全部濕透,可能是高燒出汗,尤其是枕頭,液體浸透棉質枕套,枕芯都濕了大半。

是汗,還是眼淚,楚成玉不敢肯定。

邱行之抓了把被風吹的無比淩亂的頭發,喉結連續滾動數下,收回摸墓碑的手,和另一只手一起抱住曲起的雙腿,腦袋深深埋進膝蓋裏。

壓抑的、沉悶的哭泣之聲被風帶到楚成玉耳朵裏,她下意識想過去陪着兒子,走了一步又退回。

有些痛苦是任何安慰都沒法安撫的,他不需要,至少這個時刻不需要,他只想陪着衛予,痛痛快快哭一場。

心痛那麽極端濃稠,以至于無法通過淚腺排解出去,它封閉人的五感,堵塞人情緒的出口,什麽都出不來也進不去,直至窒息。

然後他下意識的排斥,想要做些什麽來化解這種無法呼吸極痛,最近幾天的平靜,是他在接收,醞釀,發酵,現在,他可以排出少量的痛苦,他哭,他把心裏的東西發酵成可以通過大哭釋放的介質,他原來還有痛哭的力氣,只是需要一個積蓄的過程。

他會活下去的。

楚成玉在樹旁站了很久。

邱行之起身的時候俯身親了親墓碑,楚成玉想,她兒子自此大概能“正常”生活、工作,但他很難走出照片裏的人帶給他的回憶,也許就是一輩子。

衛予有次跟她聊天的時候說,一輩子太長,誰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生活不會為誰而停留,不斷向前,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有的東西真的可能會是一輩子,真正一輩子結束的時候,會覺得一生不過如此,如此簡單匆忙的就過了。

邱行之踩着晨曦走出墓園的時候外頭有人來掃墓,望着大清晨從墓園走出的男人紛紛側目,滿眼好奇,他坐進車子,雙手搭着方向盤。

副駕駛座位上手機彈出一條來自他們朋友微信群的消息:秦易這個傻逼去國外了,說去找人。

邱行之在後視鏡看到自己的臉,胡子拉碴雙目比核桃腫的還厲害,嘴唇幹裂的直往外滲血,陌生的臉,陌生的神情。

慘淡、灰敗,蒙着一層霧氣,遠處冉冉升起的陽光只在瞳孔中間印出一個小小的光點。

衛予笑着說:“你的眼睛很好看。”

邱行之摸了摸眼皮,這個樣子哪裏好看,他要回去好好洗個澡把自己拾掇幹淨。

“你哭什麽?”還是衛予的聲音。

邱行之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一下,他出現幻覺了,衛予以後都不會再跟他說話,而且,他現在沒有哭。

“哭什麽呢?”

邱行之閉上眼睛,很輕很輕的氣音:“我想你。”

“我在啊。”

邱行之一頓,是的,衛予一直在,只要他不忘記他,他就永遠在,他點了點頭:“我知道。”

哪部電影說過,遺忘才是真正的逝去,從這個維度看,衛予是不會消失的。

他不會忘記他,一生太短,短到他來不及去忘記,這輩子就過去了。

“行之,行之,你怎麽了?”

好久沒睡,好困。

有個人輕輕拍着他的臉,聲音耳熟無比:“行之,你是不是做噩夢了?快醒醒。”

這個聲音……

邱行之驀的鼻子發酸,下意識伸手撈過那只手:“衛予。”

“嗯?”衛予似乎就在眼前,熟悉的暖意,“怎麽了?我在。”

“你能不能別走?”他不敢睜開眼,怕一場空,睜眼後什麽都沒有。

衛予:“我不走啊,你怎麽了?是不是昨天喝多做噩夢了?”

順着這只手摸到身體,邱行之緊緊将人攬進懷裏:“你還在。”

哪怕是夢,他也願意。

空氣靜止片刻,邱行之忽然感覺呼吸困難,只得睜開眼睛,酸澀的眼睛視線不甚分明,一個模糊的影子覆在身前,有什麽東西壓住了他的鼻子:“這下醒了沒?”

邱行之盯着這個影子,視線漸次明朗,對方的臉開始清晰,20%,50%,70%,越來越明了,随後就停住了,像加載到99%進度的程序,只剩最後一點空白等待腦袋的反饋。

百分之百。

意識完全回籠,填充視線的這張臉,正是他在夢裏哭着想要擁抱的那個人。

衛予松開捏他鼻子的手指:“做噩夢了吧,流了好多眼淚。”

邱行之盯着衛予。

溫熱的體感,毫發無傷的臉,略帶嘲笑的眼神,分明是鮮活的,是他的衛予。

衛予從他旁邊爬下床:“你昨天喝多了,先去洗澡吧,這一臉眼淚摩挲的,別人瞧見以為我欺負你呢。”

眼珠緩緩轉向光線來源的那側,窗簾大開,陽光燦爛的過分,透過玻璃灑進陽臺,有一小片見縫插針的悄悄爬上房間地板,已是盛夏,陽光自帶火氣,隔着好幾米都能感覺到熱度。

冷氣制造出适宜的溫度,邱行之全身如浸潤在冷的漿糊之中,冰涼粘稠,他頓了好幾秒,知道是汗,他全身都是冰涼涼的,臉上有些黏糊的緊繃感,摸上去幹幹的發硬——哭過的後遺症。

扭頭,靠牆的小型書桌旁,衛予對着電腦凝神,修長的食指和中指搭着鼠标飛快滑動,他身上穿着最簡單不過的淺灰色T恤和運動短褲,頭發是剛剛修剪過的清爽,嘴角噙着淺到難以察覺的笑意,和眼角的綻放的滿足一起搭配的恰到好處。

昨天衛予告訴他,遂城的分店銷售很好,有當地餐飲公司主動找上來要求合作,邱行之本想給他慶祝一下,結果晚上應酬喝多了,一下睡到現在日上三竿。

還做了噩夢。

是的,邱行之現在知道,他做夢了,夢到衛予……

“衛予。”

衛予眸中飛快滑過一排排數據:“什麽?頭疼?”

邱行之閉眼,夢裏幾乎要置人于死地的痛徹心扉餘韻還在,那麽清晰,他努力從噩夢的虛脫無力中抽離,頓了好一會才啞然開口:“早上好。”

早上好,新的一天,你還在。

那只是個噩夢,醒了,太陽還在,他愛的人就在不遠的位置對他笑。

真好,他無比感恩,感謝所有的一切,感謝衛予,感謝命運和上天。

衛予盯着邱行之看,總覺得他今天有點古怪:“你去洗個澡吧,床單枕頭都濕了,廚房有早飯。”

邱行之又閉了會眼,從床上一躍而起,熟練的拆床單枕套送洗衣機,又将汗濕的枕頭搬到陽臺曬太陽:“我很快就好。”

衛予好笑的看他,幾分鐘前還精疲力盡仿佛透支全副精神力的模樣,這會又抖起來了。

洗手間,邱行之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雙眼浮腫如饅頭,頭發亂七八糟頂在腦袋上,一看就很憔悴疲倦。

他第一次知道,做夢也會透支這麽多心力,現在還心有餘悸,忍不住移開洗手間門:“衛予。”

“在。”衛予朝他看過來,“忘記拿東西?”

什麽都不重要,沒有忘了你就好:“沒,我洗澡。”

“……”這人是不是被酒喝壞了腦袋?

快速打理好自己,邱行之攜着水汽走到書桌邊,衛予擡頭看他,邱行之眼內一熱,伸手拽住人輕輕推到牆上,用不要命的姿态親他。

衛予被他親的脫力,一早就這麽有精神,雖然也不是沒有過,不過今天好像格外兇狠。

恍惚間他被邱行之抱着放到書桌上,邱行之喘着粗氣低喊:“衛予。”

“呃……嗯。”

“衛予。”

“在……在啊。”衛予的手指插|進邱行之的頭發,“艹,你能不能輕點……”

雖說早已習慣這種事,可邱行之今天像真的瘋了一般,不管衛予說什麽他就是不停,期間還不斷喊他的名字,他不答應就繼續喊個不停,直到他應聲。

美好的周末又沒了,衛予拖着酸疼的身體昏昏欲睡,邱行之緊緊抱着他,又喊:“衛予。”

衛予想罵喊屁啊你,又覺得不太合适,他又不是屁,只得潦草應了一聲,鑽進邱行之懷裏睡覺。

邱行之稍稍挪開一些,盯着這張早就镌刻在心裏的眉眼看了好久,看到眼睛裏這個人的面容似乎都變了樣,才再次抱住。

“衛予。”

他媽的怎麽還在喊,衛予下意識的“嗯”了一句:“在呢。”

人在,和他在一起。

在呢。

不會分開。

永遠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夢境到此結束,接下來番外是甜甜日常,一個一個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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