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死不卸甲
待軍隊完全停下來之後,夏和瑜便組織了兵士紮營。此地因下過了雨,所以泥土濕潤柔軟,營帳不好立住,要挖開好深的泥土才能将營紮住,如此,便折騰了好一會兒功夫。
營帳弄好後,夏和瑜在主帳內生了些火,燒了一些熱水去去身上的涼氣。水聲咕嚕咕嚕的,襯得帳內無限寂靜。水開後夏和瑜向帳內望了望,卻忽然發覺不見元文棟的身影,便向張翎問道:“文棟呢?”
張翎蜷坐在一角,身上披着一張方巾還有些打哆嗦,茫然地搖搖頭道:“我沒有看見他,而且別說他了,整個打頭的騎兵隊伍我都沒見到。”
江臨淵低頭捧着一盞熱水,聽了張翎的話卻猛地擡眼,問道:“這麽半天,他們都沒有回來?”
“好像是......沒有。”張翎道。
江臨淵“啪”地将手裏的水盞拍在案上,起身拉過夏和瑜道:“過去看看,別是出什麽事兒了。”
夏和瑜點點頭,一絲寒意漫上心來,匆忙放下手中的水壺就向帳外走去。
“诶,我也要去,你們兩個等等我啊。”張翎沖着兩人的背影喊道,也不顧身上的雨水幹還是沒幹,疾步跟上了兩個人。
三人來到了隊伍的前部,正是看見打頭陣的一小隊騎兵精騎,這些騎兵仍然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面向前方,猶如石頭一般。
從後面看去,元文棟騎在馬上,拄着一根銀槍的槍尾,耷拉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而這些精騎都是元文棟嚴格訓練出來的,元文棟沒有下達命令,他們誰都不會亂動,頂多有幾匹馬兒偶爾掃一下尾巴。
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遠處的雲是淡墨色的,一分一分向近處鋪陳開來,雨又小了一些,雨滴敲在濕濘的地上,聲音悶悶的,竟好似帶着一點憂傷。
夏和瑜看着元文棟的身影,一顆懸着的心放下了,緩步走上前去,擡手輕輕拍了拍元文棟,問道:“文棟,你在這裏想什麽呢?怎麽不回去?”
而就是這輕輕一拍間,元文棟的身子卻從馬上轟然倒下來,狠狠地栽到地上。
江臨淵和張翎見狀,連忙上前,三人合力扶起倒在地上的元文棟,就見他的臉上早已經沒了血色,發白的唇緊緊地抿着,再一試元文棟的脈搏和呼吸,才發現,這人早已氣絕身亡。
夏和瑜的手就停在元文棟的手腕脈搏處,指尖兒漸漸發涼,一股窒息之感從胸口傳到喉嚨,若不是江臨淵在他的手上握了一下,夏和瑜怕是會緩不過來。
元文棟那病,其實在離開易州的時候就有了,最開始他也沒有在意,以為就是普通的風寒,緩兩日就好了。結果這病卻一天天地嚴重了起來,甚至在最後,澆了幾天的雨水後,他已經開始咳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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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文棟那時就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可這些事情他至死也沒有說,而是選擇在這樣一個地方,安靜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元文棟自小刀劍相伴;一生戎馬,所以即使是在最後的關頭,他也是撐着銀槍,絕不倒下。
夏和瑜擡起有些顫抖的雙手,抓上元文棟的前衣領,手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咬着牙道:“你亂逞什麽強。”張翎扶着元文棟的後背,聽了這話更是紅了雙眼,狠咬着嘴唇,才沒讓眼淚落下來。
一旁的騎兵看着剛剛發生的一切,紛紛下了馬。兵士牽着馬安靜地立在一旁,神情悲痛,以這種方式,祭奠他們敬愛的副将。
這一隊的騎兵,是元文棟的心血,誰也無法想象,他為着這一隊紀律嚴整的騎兵隊付出了多少,甚至連刷馬喂馬這樣的活兒,都是他親自上陣。
其實元文棟還有一些話,是一直沒有對夏和瑜說的。他覺得自己很虧欠夏和瑜,因為他終究擺脫不掉降将的帽子,終究難以掩掉他曾經背叛過夏和瑜的事實。
元文棟的心裏永遠都擦不掉這件事,所以他竭盡所能地為夏和瑜、為這個軍隊做着事情;所以他死不卸甲,只是希望哪怕在最後一刻,也能為這個軍隊做些什麽。
只是他終歸不會知道,這些話他若是對夏和瑜說了,夏和瑜一定會告訴他,他元文棟不欠誰的,無論是生是死,他都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未曾倒下過。
元文棟就以這樣的姿态撒手人寰了,向來沉默寡言的他,就連死去都是這麽安靜,安靜得讓夏和瑜感到一陣陣恐懼。
夏和瑜命令士兵去找來一些較為幹燥的枯枝、紙張甚至是布料,他将這些東西堆在了元文棟的身旁,趁着雨勢較小,拿來打火石将這些東西,連同元文棟的屍首一起點着了。
火勢漸漸地蔓延開來,一陣暖意從元文棟的屍首上升騰起來,江臨淵忽然在心裏說着:元副将你可知道,就連你的屍首,都在暖着我們。
夏和瑜站在江臨淵的前一步,靜靜地看着大火一點一點将元文棟吞噬,他開始有些後悔,後悔自己對元文棟的病沒有在意,後悔自己沒有趁元文棟還在的時候多和他交交心,而如今只能沖着這場大火懷念。
等到元文棟的屍首快要燒完了的時候,雨水卻忽然大了起來,眼前的火焰瞬間就被澆滅了。
夏和瑜走至火堆處,蹲下身子,這才發現元文棟的骨灰已經被雨水澆得和泥土混在了一起,夏和瑜在地上抓了一把,發現根本沒有辦法将元文棟的骨灰和泥土分開。
夏和瑜就算再堅強,此時也終是忍不住了,抓着一把泥土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就像是一個剛剛走丢了的孩子。
江臨淵見狀,揮退了其他人,自己站在離夏和瑜的不遠處,靜靜地看着他,等着他。
夏和瑜捧着一把泥土,最後總算是哭累了,坐在泥濘的地上不知所措,江臨淵這時才向前,用手捧了混着泥土的骨灰,裝進旁邊早就準備好的一個罐子裏,輕輕地扣上蓋子,伸出一只手對夏和瑜說道:“走吧,我已經把元副将裝起來了。”
夏和瑜看着江臨淵伸過來的那只手,良久才想起來要去牽住,随着江臨淵有些迷茫地回了營帳。
這夜,帳裏的兩個人,甚至軍隊裏的很多人都沒有睡。夏和瑜緊緊地擁着江臨淵,仿佛這樣才可以消除他心內越來越強烈的恐懼感。
夏和瑜在江臨淵的耳邊悄聲地問:“江臨淵,你會不會有一天,也像這樣離開我?”
“不會。”江臨淵幹脆地回答,沒留一點兒回旋的餘地。
“你怎麽能保證?”夏和瑜緊了緊手臂,頗為擔憂地問。
“我向來命大,要死也應該是你先死。”江臨淵半開玩笑地轉頭向身後的夏和瑜說道。
“那咱們兩個可說好了,你不能死在我的前面。”夏和瑜說着,聲音含着一些霸道。
“好啊。”江臨淵點頭,“我必要先将你好生送走了,我再走。這樣你可滿意?”
夏和瑜未答,而是歪過頭吻上江臨淵的唇。江臨淵溫柔地回應着夏和瑜這個有些急切的吻,還在這個吻中嘗到了一絲絲的鹹味。
兩人吻了良久,才依依不舍地彼此分開,江臨淵揉了一下夏和瑜臉,道:“不過由此,你得答應我一個事。”
“不答應。”夏和瑜将食指放在江臨淵的嘴唇上說道。
江臨淵咬了他的手指一下,繼續道:“你不答應也不行。我是認真的想說,不論咱們兩個誰先離開,都互相忘了彼此吧。”
“你別想,我就要念着你,找幾個法僧來一起念你的名字,讓你轉生都不能,魂魄天天圍在我的身邊。”夏和瑜任性地說道。其實征戰沙場的他,本不是個看不開生死的人,只是有的時候太在乎了,就變得畏手畏腳了。
江臨淵嘆了一口氣,在黑暗中勾上唇無奈地笑了笑,“你這個人,真是自私得要死。”
可是無論怎樣不舍,這世上之人,終究會一個一個地離去,這是天命,沒有人能逃得過,也沒有人能預料到,所以未來之事,多說多想都是無益的。
第二天早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元文棟在天之靈的保佑,一連下了十多天的雨居然停了,天空中可算是出現了太陽。
江臨淵這早一掀帳簾子,就被外面的陽光晃到了眼睛,許久不見陽光了,這次倒是讓他有了兩□□在夢中的感覺。
夏和瑜也出了帳子站到了陽光下,手裏則捧着一個青色的罐子,那罐子裏安靜地睡着元文棟。
夏和瑜将罐子交給了兩個一直跟着他的親兵,囑咐兩個人将這個罐子送回易州,放進元文棟為他的妻兒立的那個衣冠冢裏,好讓他們一家人團聚。
兩個親兵小心翼翼地接過罐子,別了夏和瑜就向回走去了,夏和瑜就望着這兩個人的背影,直到他們兩個消失在視線之中。
“夏将軍。”張翎還是有一些怏怏的,臉色也不大好,來到夏和瑜的身邊道:“都已經準備好了,随時都可以行軍。”
夏和瑜點了點頭,在這一瞬間,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之前的決定,夏和瑜甚至還可以将他歸結為一腔豪情熱血,可自從元文棟死後,夏和瑜就發現自己非要向前走不可了,他若就此放棄,就太對不起元文棟了。
這是一場生死孤注,既然下了注,就退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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