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生不同歡
兵刃相接,不過是霎時的事情,兩方勢力明明白白地放着,也不知道是誰先大喊了一聲“殺”,随後腳步聲如滾滾奔雷,兩支軍隊已經混戰在了一起。
張翎提着□□在隊伍中拼殺了一陣後,覺得這樣下去畢竟不是辦法,自古擒賊先擒王,自己若是将齊星哲殺掉了,就算是把這隊伍的主心骨去了,到時候必定好辦得多。
張翎這樣想着,向敵軍隊伍深處望了望,就見敵軍隊伍之中有一個環了一圈兒守衛的車攆,心中确定那裏邊就是自己要找的齊星哲了,握緊了□□就朝那個方向去了。
夏家軍到底也是訓練有素的,衆兵士見自己家的将領向敵軍的車攆去了,也紛紛圍過來幫忙,為張翎開出一條道路來。只是齊星哲的軍隊也是知道護主的,借着人數上的優勢,并沒有讓張翎行進得太順利。
可是張翎并沒有退,盡管最後那匹跟了自己兩年的馬已經葬身在敵人的□□之下了,盡管自己的身上已經中了好多箭了,張翎仍然揮舞着□□向那車攆拼着,他要為夏和瑜争取時間,他要讓夏和瑜領的兵士,包括小沙,都活下去。
齊星哲到底是個富家公子,養尊處優沒有戰場上拼殺的能力,只顧着貓在車攆裏向下傳命令,卻不敢踏出車攆一步,特別是當他看見腿上插着一根銀槍,背後被射得像刺猬一樣的張翎一瘸一拐地移向他的時候。
齊星哲環顧四周,卻發現自己身旁的護衛已經所剩無幾了,僅僅是一左一右的兩個人,遠方的兵士都在兀自拼殺,根本顧不過來,還好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守衛一槍沖着張翎的腹部捅去了,張翎卻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揮槍而上,将那一左一右兩個互為串在了一起,撲倒在了齊星哲的身上。
齊星哲哆嗦着,看着張翎快要滴血的眼睛,剛要大喊救命,卻被張翎從腰間摸出的匕首刺中了脖子,眼睛一翻,咽了氣。
當張翎把匕首沒入齊星哲脖子的那一刻,他便覺得自己完成任務了,腦子裏繃緊的弦一下子松開了,連着咳了幾口血,早已不堪重負的身體漸漸脫了力氣,卻在最後的一剎那,聽見了一個人熟悉而清晰卻又有些撕心裂肺的喊聲。
“張翎!”
張翎當然知道那是小沙,他很想回頭沖他吼,問他來這裏幹什麽,問他是不怕死的嗎?自己明明已經算是跟他道了別了,為什麽他還要來找自己?但是轉念一想,罷了,這人來都來了,至少在最後,自己還能再聽聽他的聲音。
不過張翎聽到這一聲呼喊後,終究是沒有回頭,他最後仰望一下秋日的藍天,有一只孤雁飛過,張翎笑了,比這孤雁強的是,他最後不是一個人。
當小沙擠過拼殺的人群,艱難地爬上齊星哲的車攆的時候,張翎早已斷了氣,伏倒在車攆上,身上流矢與槍頭刺猬一般密密麻麻地紮着,慘白的臉襯得上面的血跡無比鮮豔。
小沙不甘心地摸上張翎的脈搏,卻在觸到張翎冰涼的手時,一顆心頓時跌倒了谷底。小沙覺得耳邊的喧鬧聲厮殺聲漸漸散去,連被□□貫了身體的痛楚都已經感受不到了,在小沙的眼前,就只剩下張翎的那張臉,了無生氣。
某一瞬間,小沙忽然明白了,張翎為何要在那個書生的故事後面加上一個死後再度相遇的結局,所謂的生不同歡,不過是在嘗盡了世事無奈之後,選擇了退而求其次,祈願能夠死可同寝。
小沙掙紮着擡了漸漸麻木的胳膊,覆上張翎再不能睜開的眼,張翎的睫毛觸着小沙的手心,癢癢的,有些紮手,可這感覺卻在逐步離着小沙而去,曠野天際,終而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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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個自始至終從沒有彼此表明心跡的人,卻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緊緊相連,或許真的會如張翎所說,每個故事都該有個圓滿的結局,也或許真的會有來世,會有兩個少年,在目光相遇的那一霎,彼此的心中泛起那麽一絲熟悉,像一塊石頭擲入平靜的湖水,撩起微波,遠遠地漾着。
日頭落向西山,這戰場上的喧鬧聲漸漸平息了下去,張翎帶着的夏字大旗在落日餘晖裏輕輕地飄着,似是在安撫着每一縷不舍的征魂。
這次張翎帶的七千多人,竟是殲滅了齊星哲的一萬多大軍,只是這七千多人,卻沒有一個人再能活着回去。
而當夏和瑜得到了這個消息的時候,京城已經被攻破,一把刀正架在石金羽的脖子上,手上一分一分地用着力,卻在即将劃破他脖子的時候狠命地咬咬牙,吩咐手下的人先把石金羽綁起來,好好地看着。
京城之內,也已經是屍橫遍野,石金羽手下的兵已經所剩無幾,其餘的殘兵也已經投降了,可夏和瑜卻一點兒歡愉之感都沒有,他登上了城門處高高的城牆,遠望已經泛了深藍色的天際,他希望可以等到張翎的身影,希望他能聒噪地在自己的耳邊邀功,可是眼見夜色沉沉,遠處卻連一點兒燈火都沒有。
夏和瑜回頭望望,也并沒有看到江臨淵,高高的城牆上,獨獨站着他一個人,微涼的晚風中裹挾着血腥的氣息,城內百姓商賈在清理着街道,偶爾傳來幾下高聲的喊叫,卻襯得這夜更加寂靜了。
夏和瑜無力地倚着城垛,小聲地喚着“江臨淵”,一直喚道嗓子快要啞了,才聽見身後的一個聲音道:“我在。”
夏和瑜沒了聲音,他不想轉頭,心裏亂糟糟的一團在隐隐作痛,他知道江臨淵在自己身邊就夠了,這是現在唯一能讓他欣慰的事情了。
“我去尋了張副将和小沙的屍首回來,找城裏的一家棺材鋪子做了兩個棺材,改日......改日将他二人葬了吧。”江臨淵沖着夏和瑜的背影說道。
良久,夏和瑜才點了點頭,他心裏最後的一絲希望破滅了,他知道有一些人,是終究不會回來了。夏和瑜耷拉着頭靠着城垛,整整一晚沒曾合眼,腦中是翻來覆去的往事,歷歷在目,直到第二日的早上,江臨淵于城牆上向城內望了一眼,對夏和瑜說道:“你應該下去看看,這些人,都在等你。”
夏和瑜費力擡起垂了一夜的頭,轉身看見了面色疲累的江臨淵,拖着步子走到他的身邊,向城牆下一望,只見城牆之下,是由百姓自發站成的隊伍,隊伍中間留了一條甬道,遠遠望去,這條甬道直直通向皇宮。
“走吧。”江臨淵輕聲道,“別讓他們等急了。”
城牆下,是穿着不一的百姓,一雙雙眼睛都看向夏和瑜,夏和瑜有些滞楞,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拉一下江臨淵,卻在左右擺了擺手之後并沒有觸到江臨淵的衣袖,再一轉頭,就見江臨淵不知何時已經混在了百姓的隊伍中了。
江臨淵知道,百姓讓開的這條路是給未來的皇帝的,是給夏和瑜的,這條路只能夏和瑜自己一個人去走。
可是夏和瑜卻不這麽想,他走到江臨淵的身邊,也不顧江臨淵的掙紮,緊緊攥着江臨淵的手腕就是不放開,這條路他要讓江臨淵陪着他走完。
從城牆到皇宮的這條路很長,夏和瑜在沿路的面孔中看到了一個披着黑色披風的人,這人臉上亘着刀疤,卻有一雙沉靜的眼,黑色的披風被秋風鼓起,元文棟的這番身姿,太讓人懷念。
繼而前行,人群中還藏着這樣一匹灰白毛色的公狼,這匹公狼沖這夏和瑜呲牙,可是牙齒少了一顆,看起來特別滑稽。夏和瑜摸了摸腰間的那枚狼牙,一股暖意填滿了胸口。
而在厚重的朱紅色的宮門前,他看見了倚門而立的張翎,張翎身邊是眨着眼睛的小沙,夏和瑜從前就覺得,張翎和紅色特別配,如今這人站在朱紅色的門前,更是顯得精神,只是夏和瑜還沒待細看,這兩個人的身影就不見了。
夏和瑜站在宮門前,握緊了身旁江臨淵的手,這一路走來,夏和瑜已經失去太多了,現在他能夠抓住的,也就只有江臨淵的這一雙手了,他絕對不會容許江臨淵再離開他一毫一厘。
夏和瑜喘了口氣,手上一直都有着江臨淵的溫度,暖融融的,借着這份暖意,夏和瑜推開了宮門。
宮門緩緩打開,夏和瑜再次怔住了,宮內的殿前,站着前朝的文官大臣們,穿着規整的衣物,正等着夏和瑜的到來。
夏和瑜緩步邁入宮門,一步一頓地走着,這通往大殿的漢白玉石階,此刻踏上去卻是百味雜陳。江臨淵還是不甘心地縮了縮手,夏和瑜便索性将他抻了過來,一手摟住,一同向大殿走去了。
大殿之上,夏和瑜頓住腳步,總算是放開了江臨淵,面向階下的百官。
江臨淵挪了步子,站在了夏和瑜的面前,擡眼看了他片刻,當着百官的面,率先撩了袍子跪下,百官見狀,紛紛随之而跪,一聲聲“萬歲”回蕩在皇城之中。
這一天,京城裏冷風卷葉,細雪驚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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