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共乘一騎

城主府。

清晨, 薄薄的雲彩塗抹在藍天上, 晨曦輕紗一樣籠罩着這座古老的堡壘。

金大和建造組的管事亦步亦趨地跟在沈輕澤身側, 一路行來,城主府兩側值守的士兵依次向主祭大人躬身行禮, 兩人也不由高挺起胸膛, 仿佛與有榮焉。

李老爹去了煉鐵廠以後, 家裏空置下來, 便不需要大白狗看家護院了。

阿白跟着主人昂首搖尾一溜小跑,鴨鴨趴在大白狗背上, 嘴裏叼着從養殖場順來的蚯蚓幹,嚼得津津有味,一雙黑溜溜的豆豆眼, 好奇地四下打量。

沈輕澤直奔辦公廳, 辦事員們雖忙碌,卻比之前疲于應付招工時清閑不少, 他的視線環繞一周, 沒有看見顏醉的身影。

範彌洲一見他便迎上前,雙手疊在小腹前, 畢恭畢敬欠身:“主祭大人,早安。如果您來找城主大人的話,很不巧, 他一大早就去城西的校場巡視衛隊操練了。”

沈輕澤點點頭:“看來他有話讓你轉告我?”

範彌洲直起身, 他穿着一襲藏青窄袖長衫, 左側略長的頭發撩至耳後, 顯得精明幹練。

他從書桌後取來一卷系着細繩的羊皮紙,雙手呈上:“想必您是為工匠一事而來,城主大人臨行前吩咐我把這份情報交給您。”

沈輕澤接過羊皮紙,卻不急着拆開,瞥他一眼:“城主大人的意思是,讓我全權處理此事了?”

範彌洲面上是一貫的溫文,聲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城主大人不在時,身為主祭的您位同副城主,自然有權過問一切事務。”

“呵。”沈輕澤不鹹不淡笑了一聲,慢吞吞展開羊皮紙,目光閃動間,快速浏覽上面的情報,“城主大人真是雞賊啊,自己不方便拿這些蛀蟲開刀,就讓我出面。”

這話可不好接。

範彌洲輕咳一聲,讪笑道:“城主大人說了,您若需要幫助,可以去校場找他。”

沈輕澤的目光停留在羊皮紙上一個名字,眉頭挑了挑:“博亞子爵,很厲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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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彌洲道:“他是功勳之後,跟城主家族有遠親關系,平日依附顏恩伯爵,為其馬首是瞻,博亞子爵家族的産業除了田産外,在集市上也有一些鋪面。”

“您經營的煉鐵廠工匠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從博亞子爵名下鋪面投奔過的,他們的家眷親屬有許多在博亞子爵家中幫傭、做仆從和佃農的。”

“子爵對他們的影響力不小,他昨天放話說,如果敢轉投入您的産業,就要讓他們的親屬家眷都餓死。所以,那些工匠們不敢違抗他。”

“原來如此。”沈輕澤颔首,将情報折起來收好。

範彌洲瞳中透着一絲好奇:“主祭大人打算怎麽應對此事?”

金大一肚子憤憤不平,忍不住撸起袖子掄起拳頭,指骨捏得咔咔響,曾經當村霸地痞的匪氣油然而生:“當然是好好教訓教訓那個狗屁貴族!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沈輕澤長眉微蹙,側過頭不悅地盯他一眼,冷淡道:“我平時怎麽教你的?拳頭就能解決問題了嗎?”

“啊?”金大讪讪耷拉下眉眼,“套個麻袋也不行嗎?”

沈輕澤搖搖頭,語重心長:“暴力最多只能讓人嘴上屈服,只有堅持以真理服人,才能叫他們心服口服。你去把財稅官洛辛找來,說我要見他。”

“是……”金大邊走邊犯嘀咕,主祭大人之前教訓自己三兄弟的時候,可是簡單粗暴的很呢。

範彌洲一聽洛辛的名字,心裏咯噔一下,試探着問:“主祭大人,您找洛主官是要……?”

“哦,沒什麽大事。”沈輕澤慢條斯理地繞到寬大的紅木書桌後,拖開高背椅坐下,雙手交叉擱在桌面上,立刻有侍者端了一杯熱茶放在手邊。

“就是想起我這個掌管農事的主祭,好像還沒仔細核對過田冊糧稅,喚他來問問。”

果然!

範彌洲心下一沉,忍不住再三勸告:“糧稅的事,可是個馬蜂窩。”

沈輕澤端起茶杯吹了吹茶面上的浮葉:“別緊張,我可是個講道理的文明人。”

範彌洲:“……”

這話怎麽越聽越不對勁呢?

洛辛矮胖的身影很快出現在辦公廳門口,他一路被金大拽着,跑得氣喘籲籲,站到沈輕澤面前時,還在拿帕子擦汗。

“主祭大人,您叫我有什麽吩咐?”

沈輕澤抿一口茶水,緩緩開口:“城裏享受免稅特權的貴族,是到哪一層爵位?”

洛辛一愣,兩只小眼睛眨了眨,試圖向範彌洲求解惑,可惜後者眼觀鼻鼻觀心,連個眼神也欠奉。

洛辛只好老老實實道:“免稅只到伯爵。”

“那就好。”沈輕澤将茶水飲盡,施施然起身,邊走邊吩咐,“你把田冊和稅冊賬目帶上,跟我去走校場一趟。”

洛辛有點發懵:“啊?”

範彌洲目送三人離開,眼底漸漸蒙上一層憂慮。

城裏那些想方設法逃稅欠稅的貴族們沆瀣一氣,多年下來早就視之為常,連老城主都睜只眼閉只眼,新城主剛上任時也試圖查稅,結果險些釀成奪權大禍。

主祭大人勢單力孤,如何硬抗這些勢力盤根錯節的家族?

就這樣莽撞地撞上去,只怕會被反撲的貴族們啃得渣都不剩!

※※※

城西校場。

主祭的馬車沿着大路駛向校場時,坐在車裏的沈輕澤和洛辛,遠遠就感受到來自地面的震顫,還有士兵們昂揚肅殺的呼號聲。

馬車在校場營門外被攔下,車轍陷入泥沙坑裏,沈輕澤制止了試圖卷袖子理論的金大,帶着兩人步行進入。

校場內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整齊跑操的縱列士兵,将校場踏得塵沙漫天。

鴨鴨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在阿白的背上興奮得直抖毛,大白狗倒是目不斜視,只緊緊跟住沈輕澤,在鴨鴨試圖跑到沙堆裏玩耍時,一爪子摁住它,張嘴叼走。

在三人前面引路的是個面黑的漢子,不愛言語,沈輕澤問話只點頭或搖頭回應,偶爾崩出個“是”字。

洛辛熱得渾身臭汗,帕子都擦濕了,終于忍不住問:“城主大人到底在哪兒了?都走半天了。”

黑臉漢子往前方擡手一指,那裏圍着一大群軍官士卒,一陣陣的叫好和鼓掌聲如同轟雷。

飛揚的塵沙中,傳來兩匹烈馬的嘶鳴,有兩道人影分別騎在一紅一黑馬背上,正手持武器彼此激烈交手。

整片演武場黃沙布滿了馬蹄印,鋒銳的鋼槍與十字劍在半空中擊出金鐵铿锵之聲。

随着長槍駿馬風馳電掣,槍與劍大開大合,乍觸即分,兩人攻守交鋒迅若雷霆,你來我往。

漫天揚塵裏,沈輕澤微微眯起眼,那匹赤焰如火的駿馬尤其好認,正是城主的烈火。

馬背上的男人,一身黑金修身皮革軍裝,裁出寬肩窄腰的流暢曲線,一指寬的皮帶配以暗金星月帶扣和褡裢,将緊致強勁的腰部,勾勒出極性感的弧度。

顏醉擅使長兵,槍技刁鑽狠辣,尤為可怕。

槍較之劍,一寸長一寸強,顏醉槍如其人,自有一股得勢不饒人的侵略氣場。

折世槍剛猛柔韌兼備,在他手中如臂指使,曲如蛇,疊如浪,氣勢如虹,槍尖一點寒芒,點刺時仿佛能洞穿金石!

肖蒙緊握着十字劍的右手被震得虎口發麻,數次險些被挑飛,在對方步步緊逼的壓迫下,漸漸無力招架,落入下風。

最後一擊!

折世槍槍頭銳利的鋒刃貼着十字劍切至劍柄,顏醉手腕翻轉,一挑一帶,肖蒙的長劍猛地脫手而出!

劍尖刺破疾風,從圍觀的軍士們頭頂上狠狠飛出,竟朝着沈輕澤所在的方向釘過去!

在衆人臉色大變的驚呼聲中,顏醉瞳孔猛縮,左手下意識甩出馬鞭,用力一抖手腕,馬鞭如噬人的黑蛇撲出去,死死咬住劍身——

但聽诤得一聲,被馬鞭纏住的十字劍被迫半路低頭,筆直釘入沈輕澤腳邊的沙地裏!

一場驚心動魄的意外,從發生到落定,不過一個呼吸的時間。

顏醉胯下烈火被主人的動作帶得揚起前蹄,引頸嘶鳴,他提繩勒馬,如綢如緞的黑色長發在腦後高高束起,于奔馳的疾風中肆意翻飛。

顏醉輕撫着烈火的鬃毛,策馬緩緩而來,在沈輕澤面前站定。

他剛經過一場激烈的決鬥,光潔的前額些許見汗,雙頰暈染出一抹淡粉色,他朝沈輕澤勾唇一笑,明豔若桃李。

“驚吓到你了?”

顏醉跨坐于高大的馬背上,低頭凝視沈輕澤,他氣息尚未平複,胸膛微微起伏,說話時立領襟口微敞,隐約露出兩段深刻的鎖骨。

沈輕澤的視線,從那截鎖骨不動聲色挪到對方俊美的臉孔上,半晌,嘴裏才發出聲音。

喉結滑動,嗓音略帶一絲低啞:“還好。”

顏醉踩着馬镫的一條長腿伸出來,腳背隔着軍靴勾在十字劍劍柄處的十字上,腳腕一個巧勁,長劍連帶着馬鞭被挑至半空,被男人一把握在手中。

長劍遞還給趕上來的肖蒙,顏醉雙手玩弄着馬鞭,也不下馬,就這麽一高一矮與沈輕澤對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似乎十分喜歡被對方從這個角度注視着。

“主祭大人整日忙得不見蹤影,今天怎麽有空特地來找我?”

沈輕澤一手拽住試圖沖去對方懷裏的鴨鴨,總覺得顏醉幽亮的雙眼,像是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磁力,害他大腦仿佛慢了三秒,才想起自己是來幹嘛的。

他一手指向扶劍而立的肖蒙,慢吞吞道:“其實……我是來找他的。”

肖蒙:“???”

顏醉:“……”

氣氛有一瞬間的尴尬。

粗神經的肖蒙對此一無所覺:“主祭大人有什麽事只管吩咐。”

沈輕澤颔首:“我希望肖隊長分一批護衛給我,作為主祭,應該不逾矩吧?”

肖蒙一愣:“當然,不過您……”

仿佛看懂了對方疑惑的眼神,沈輕澤瞥一眼那柄劍、那條鞭,幽幽道:“畢竟我這麽柔弱無助,容易被人欺負,當然需要保護。”

肖蒙:“……”

顏醉緩緩直起前傾的上身,輕笑一聲:“主祭有專屬護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就為了這麽點小事,至于勞你親自來一趟嗎?”

沈輕澤眯了眯眼:“當然還要當面感謝城主大人送我的情報。”

“不客氣。”顏醉慢條斯理道:“我準備回去了,沈主祭一道走嗎?”

沈輕澤點點頭:“也好。”

說罷,他正欲向肖蒙要一匹馬回城,忽然腰間一緊,他低頭,只見腰上纏着一條細細的馬鞭。

顏醉手執馬鞭另一端,在馬背上笑意悠然:“沒有多餘的馬了,委屈主祭與本城主共乘一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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