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意識恍惚之間, 江文洛感覺自己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乘坐在小船之上,從蘆葦叢中穿行過去, 鋒利的草的邊緣劃開他的皮膚。船下邊的水聲很明顯, 它嘩啦啦的響, 流動而靜谧。

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就像進入到了一個童話世界裏面, 船跟着他的意識走, 江文洛能掌控一切。他想讓船往左晃, 船就往左晃。

他想, 去找月亮, 船就離月亮越來越近。

高高的蘆葦叢幾乎将他籠罩住了,形成小小的船道,江文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彎下腰去捧那顆月亮,結果白色的月亮在被他捧起來的時候,一下子就從他的指縫中碎掉了。

這讓江文洛覺得有一些難過。

這裏并不冷,風都是暖暖的, 四面八方湧來草木類的香氣,這讓江文洛覺得十分熟悉, 但是卻怎麽都想不起來,這個味道是在哪裏聞到過, 但是他卻還是一下子安心了下來。

江文洛的記憶像是被倒空了一樣,小小的他被關到了封閉着的玻璃容器裏面,粘稠嘈雜的記憶撲撲地落在玻璃罩子上, 與江文洛隔絕了起來。

江文洛坐到船頭上,脫掉了鞋子,将光裸的腳伸進了水裏,輕輕地玩了兩下水,感覺十分新奇有趣。

“江文洛!”

有人尖聲叫他,是那種異常憤怒的吼聲,将江文洛覺得很害怕,他縮了一下脖子,突然想了起來,這個聲音屬于他的母親,一個美麗而病态的女人。

“你這個婊子!”

“這個孩子是誰的?”

這個男聲沙啞粗暴,正在憤怒地吼叫。

憑借着聲音,江文洛分辨了出來,這個憤怒的人是他的父親。

江文洛茫然的擡起頭,被塵封在記憶裏的一幕飄然重新出現,他回憶起,那是他四歲那一年。他的臉被毀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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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江文洛有意識開始,他的家庭就很窮,爸爸總是穿着破舊的衣服,會和藹的撫摸江文洛的頭,會在他被小朋友欺負的時候安慰他,給他講很多英雄的故事,教導他以後也要成為一個勇敢寬厚的男人。

而他的媽媽則一直對他不太好,那個女人總是畫着精致的妝容,常常一整天都不見人,在江文洛犯錯誤——比方說洗碗的時候将瓷盤打碎,她就會生氣地扇小江文洛的耳光,也不讓他哭。

他的爸爸就會和媽媽吵架,說她不能這樣對待孩子,害怕的江文洛則抱着爸爸的腿,躲在爸爸的身後。

“你怎麽那麽沒出息!”他的媽媽經常這樣罵,“我怎麽會嫁給你!”

但是他的爸爸卻也不生氣,只垂着頭,無奈地坐在沙發上抽煙,給小江文洛擦擦眼淚哄他。

小江文洛看得出爸爸不開心,便懂事地自己給自己拿紙,把眼淚擦幹淨對着爸爸笑。

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特別可愛的小天使。

——事情是在一天晚上發生變化的。

那天,睡着的小江文洛被争吵的聲音吵醒,他自己從床上下來,光着腳出門,就看見他爸爸破天荒地喝的醉醺醺的,兜頭就給了他媽媽狠狠一巴掌,他大聲辱罵:“你這個婊子!”

“江文洛到底是誰的孩子?!”

“你他媽怎麽這麽不要臉!”

小江文洛躲在門後面,這個時候,他還不是懂得很多,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孩子”所代表的含義。

他的影子被媽媽發現了,那個女人便拽着他的睡衣,把他拉扯了出來,“江文洛!”她尖聲叫道,對着這個小孩子宣洩着自己的所有憤怒,狠狠給了他一腳。

江文洛怕得瑟瑟發抖。

看着眼前自己的父母打成一團,他們用最難聽的話攻擊彼此,他媽媽穿着高跟鞋踢踹他父親的腿,拽他的頭發,他父親又站起身來,用力地抓着她母親的波浪長發,将她的頭狠狠地往牆上撞。

“砰!”

“砰!”

這響聲讓小江文洛一直忘不掉,無數次地出現在噩夢裏。

他下意識躲起來,又被女人像拽小雞一樣地拽回來,讓他被迫加入了混亂的戰場之中,身邊燒開的水嗚嗚作響——

水壺的提把被女人的手勾到,她立刻機敏地躲開,沸騰的水卻直接灑在了江文洛的臉上。

江文洛立刻尖叫出聲來。

“洛洛!”

他爸爸立刻就清醒了過來,用力将女人推到一邊,将小江文洛橫抱起來,就直接要往醫院送去。小江文洛的意識逐漸恍惚,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在閉眼前的最後一秒,他看見的就是那個女人坐在廚房的地磚上,看着他們兩個人低低笑出聲音來。

她的妝容全花了,口紅被蹭到臉頰上,看起來瘋瘋癫癫。

江文洛從此便毀了容,他住院的時候,很盼望着爸爸來看他,再給他講一下大英雄的故事,安慰他要勇敢堅強。可是那兩個人卻誰也沒出現,照顧江文洛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

在給他打熱水的時候,會用憐憫的眼神看着他。

她說,“可憐的孩子。”

——從此之後,他的媽媽夜不歸宿,爸爸終日爛醉如泥。

這樣的兩個人卻也沒有離婚,沒有分開,反而在江文洛八歲的時候,又生下了一個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重新獲得了爸爸的父愛,得到了以前講給江文洛的,英雄的故事,相伴的還有女人偶爾的關懷。

江文洛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邊緣人。

他帶着打了滿分的卷子,讨好遞給他的父親,“爸爸,爸爸。”他想要男人想以前一樣摸摸他的頭,可是男人卻不再看他一眼,盡力收斂着自己對江文洛的厭惡。

家裏面沒有人愛他,上學之後,同學們也會排擠他,給他起難聽的外號,叫他“小怪物”、“醜八怪”,陌生人看見他,也會諱莫如深,避之不及。

對于江文洛來說,這是一場長達二十餘年的噩夢。雖然一家四口同處一個屋檐下,但是他習慣了自己一個人生活,生病了之後,自己找藥吃。

江文洛長大之後,就已經不記得四歲之前,被愛着是什麽感覺了。

甚至當四歲前的記憶偶爾出現眼前時候,他還會懷疑這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臆想。

反正已經習慣了,江文洛覺得,就算這一輩子這樣過下去,也沒什麽不好的,他總要活着不是麽?

如果從意識清晰的時候開始計算,他人生中的第一束光明,就是在遇見梁耀文的時候出現的。

跟梁耀文戀愛很久,江文洛也能夠清晰地回憶起,他們之間相處的每一個細節。在陽光下面,梁耀文牽他的手,回過頭專注地望向他,梁耀文第一次親吻他,親吻他的額頭和臉頰。

第一次和梁耀文約會,吃的是一家好吃的西餐廳,當天梁耀文穿了一身深灰色的風衣,在桌前迷戀地看着他。

“你怎麽不吃呢?”江文洛紅着臉,小心翼翼地擡頭看着他,“我覺得還挺好吃的啊。”

梁耀文無所謂地看着眼前的晚餐,對江文洛說,“我會更想要吃掉你。”

這是一句成年人都懂的隐喻。

江文洛一下子就把頭埋得很低,他小聲說:“好啊。”

“我說真的。”

“我也說真的。”

江文洛看着梁耀文上下滑動的喉結,又對他重複:“好啊。”

“我都願意的。”他說道。

無論這句話的隐喻是什麽。

江文洛在看着梁耀文的時候,會産生一種念頭:我真的很愛這個人,但是還想要更努力一點,想要讓梁耀文更開心,跟他真的融為一體也不錯。

梁耀文單手拄着自己的下巴,沒有再回應。

白色的蠟燭上有燭心在搖晃跳舞,照亮了江文洛醜醜的臉頰。

“你真可愛。”梁耀文說。

“只有喜歡我,才會這麽覺得。”江文洛被自己的話臊到,一下子把切好的牛排塞進了嘴巴裏,看起來像是一只紅撲撲的倉鼠。

吃完飯,梁耀文帶着江文洛走出去,跟他手牽手在江邊散步,蘆葦叢就在不遠處,江面上浮着一只小船。

江文洛壯着膽子,跟他十指緊扣,頭輕輕靠在梁耀文的肩膀上。

“你看那艘船——”梁耀文擡手指了指,“人類的意識,其實就像搭乘在一艘船上,飄飄蕩蕩,能夠輕易被風浪傾覆撕裂。”他又垂眸,沒什麽表情地看着江文洛。

玉蘭花樹下,江文洛仰起頭看着他,半晌,他仰起臉,閉上了眼睛,矜持而羞赧地向梁耀文索吻。

梁耀文抱着他的腰,欣然親吻他的唇。

江文洛想要睜開眼睛的時候,又感覺到梁耀文親吻他覆蓋着疤痕的眼睛。

還有他醜陋不堪的側臉。

江文洛的心髒一下子就滿滿當當的,依賴地被梁耀文抱在懷裏,将醜兮兮的臉扭到一邊,很長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如果有一天。”耳邊是梁耀文的話。

他說,“你看見了這艘船,記得不要沉寂在裏面,你要想起我,叫我的名字。”

“無論是發出聲音,還是在心裏默念,都可以,我都會知道的。”

“江文洛,你一定要讓我拉你上岸。”

“相信我。”

那時的話顯得突兀。

——而此刻,小船之上的江文洛倏爾睜開眼睛,不自覺地,眼淚流了滿臉,他無聲地做出跟當時相同的應答:“好。”

他站在船頭,望向身後——

身後是被他留下的,黑暗消沉的河水。

“梁耀文……”江文洛擡起頭,看向前方無邊無際的黑暗,他重複,“梁耀文——”

“我想你……想你帶我出去。”江文洛哽咽着說道。

話音落,江文洛的眼前出現了一束唯一的光。

船毫無預兆地駛至盡頭。

江文洛手指顫抖,他擦了擦臉,平複了呼吸,終于堅定地邁了下去。

他的腳落于實地。

眼前立刻變了景象,嘈雜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耳畔。

江文洛竟然聽見耳邊傳來了一聲呼喊:“丞雲!”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有點意識流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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