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愛06

宗山寧氏,斂心廳。

匆忙而歸的寧越之快步邁入廳內, 只見寧蒼升定坐在廳內。可看他的氣色, 并沒有多少敗弱氣虛的模樣。

寧越之心頭疑惑稍起,可還是擔憂詢問, “父親,我聽聞你受傷了?”

“跪下。”寧蒼升擡眼,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寧越之明白他的怒氣是從何而來, 毫不猶豫地跪在地上, 又問,“……澄鳴說父親您受傷了?”

寧蒼升聽出他話裏的真切擔憂,緊蹙的眉頭稍松, 還沒等他發話, 寧氏的幾位長老就匆匆趕了過來。衆人一進門就看見寧越之跪罰的模樣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長老靠近寧越之, 略帶斥責,“越之,你總算舍得回來了!”

“二叔公。”寧越之面不改色, 朝他規矩地行了一禮。

“你可知道,這段時間寧氏遭受了多少非議?而這些非議又因何而起?”寧二叔公見他還算守禮, 問責的語氣暫緩。

寧越之微微垂眸,心中有愧, “弟子知道。”

“底下的家族野心濺起,你行錯了路正好撞在了風口浪尖上,為父和長老們不怪你。”寧蒼升走近, 眼前這人畢竟是自己從小看到長大的兒子,他始終存了不忍之心。

“寧氏遭受的非議是一回事,可越之和……和那人的關系又是另外一回事。”又一名長老圍了過來,追問道,“越之,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真的公然帶走祝尋?”

寧越之從未在寧蒼升和各位長老面前撒過謊,如今也只好實話實說,“是,我帶走了祝尋。”

此話一出,幾位長老不約而同地搖頭嘆氣。

寧蒼升盯着他的面色,心中一凜,“那你和祝尋呢?又是怎麽回事?”

“父親和各位長老應該猜到了。”寧越之眼中閃過一抹堅定,“情投意合,命定之人。”

“荒唐!”寧二叔公被激得倒吸一口冷氣,顧不得年邁的身子骨高聲斥責,“簡直是荒唐至極!蒼升,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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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息怒。”寧蒼升連忙拘禮。他回過視線,不可置信地看着寧越之,再問,“越之,你可知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知道。”寧越之環視一圈,毫不遲疑,“即便父親和長老們再問百次、千次,我仍是這個回答。”

寧蒼升揚起一巴掌,可在最後關頭還是停了下來。他的手臂微微發顫,失望道,“越之,你可還記得,你是寧氏的少掌門?”

“……記得。”

“你可知道祝尋現在是什麽身份?他身上背負了多少的人命!各大家族巴不得将他殺之而後快!”寧蒼升一語點破事實。

寧越之眼色微閃,出口,“父親,你知道阿尋的為人,他不會借着詭氣濫殺無辜。更何況,他變成現在這樣,也是……”

“你給我閉嘴!我知道又如何?就算我們寧氏上下都知道又如何?”事到如今,寧越之還是一心向着對方。寧蒼升看着近乎無可救藥的獨子,心底是說不上的滋味。

他和祝鶴齡是舊交知己,亦是希望寧越之和祝尋也是可以相互扶持的好友。只可惜,這一年多以來命運無情,祝氏一家前後遭遇禍事,他身為長輩,的确心疼祝尋的遭遇。可這并不代表他同意,這兩個孩子逾規、成了人人唾罵的斷袖!

寧蒼升的堂弟借口問話,“越之啊越之,那些有心就是借着祝尋和你的關系向寧氏發難!你明知如此還和祝尋攪在一起,是打算将寧氏徹底推向風口浪尖嗎?!”

“……”寧越之啞然。他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和寧氏、和祝尋之間的關系是死結。

“越之,趁這次斷了和祝尋的關系,暫時禁足寧氏。”寧二叔公搖了搖頭,給出解決辦法,“外面的非議由我們出面解決,必須找個理由澄清你和祝尋的關系。”

寧越之是他眼中最優秀的晚輩,更是寧氏歷代以來,天資最為卓越的人,是寧氏這一代中唯一僅有的掌門繼承人,他不可能任由對方一錯再錯下去!

“如何澄清?将一切的過錯都推到阿尋一人身上嗎?”寧越之擡眸反問。他不由自主地攥緊衣袖,瞬息之間,又朝着在場諸位行一個标準的寧氏大禮,“如果非要解決的話,就請将弟子的名字在寧氏族譜上除去,将弟子趕出寧氏。”

這是他日思夜想、唯一僅有的辦法。

“越之辜負了各位的苦心,自然該受罰。但寧氏優秀的弟子并非我一人,澄鳴等人稍加培養,照樣也能頂起寧氏的一片天。”

“……你!”寧二叔公一口氣沒喘上來,雙眼翻白昏死過去。周邊的長老們趕緊将他扶住,不約而同地朝寧越之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這是他們一直寵愛、贊賞有加的少掌門?

“越之,祝尋到底給你下了什麽蠱!既然讓你說出這種話!”

“越之,你太讓我們失望了!”

“……”

源源不斷的苛責和失望聲傳來。寧越之默默收下一切言語,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行禮、磕頭賠罪。

寧蒼升沉默了許久,這才壓抑着開口,“諸位請先帶二叔父離開吧,我和越之單獨說幾句話。”

幾名長老猶豫了一會兒,終是陸陸續續地離開。寧蒼升朝廳外瞥了一眼,吩咐,“澄鳴,将廳門關上。”

“是。”

“……既然父親沒受傷的話,兒子就放心了。”等到廳內空無一人後,寧越之才啞聲開口。他已然猜出‘掌門受傷’是澄鳴诓騙他回來的借口。

“然後你就要趕回去找祝尋?澄鳴的謊是我讓他撒的。”寧蒼升無可奈何地苦笑,“早知如此,為父就不該順着你的心意,應該一口應下薛家的親事才對。”

寧越之神色微變,回,“父親,即便不是祝尋,我也不會娶薛家小姐。”

“哦?為何?”寧蒼升突然順着發問,沒再提及之前那事。

寧越之沒有摸着他的想法,只能回答,“薛氏原先為商,商人重利,薛家小姐從小耳濡目染,學得了不少。她看似嬌蠻任性,可我感覺得出來她的心機頗深。兒子不過萍水相逢救她一命,她如何就對我‘情根深種,非我不嫁’了?”

“恐怕,她只是看中了我這修行第一世家、寧氏少掌門的身份。”

先是寧氏少夫人,日後若是寧越之繼承了寧氏,她便成了名正言順的掌門夫人。而薛氏也會因為這層‘親家’關系,大大擡升在修行界的家族地位。

寧蒼升猜到裏面的門路,眼中複雜交織,“我竟不曾想過,她一個小小女兒家還有如此心思?”

“母親也好,家中其他姨嬸女眷也罷,都是賢良淑德的人。再加上,薛小姐的背後恐怕還有薛家主的支招,父親族中事務繁忙,看不出來也正常。”

寧蒼升點點頭,眼色再度凝重起來,“越之,你真的想好了?”

寧越之怔了一瞬,鄭重點頭,“想好了。”

“也罷。”寧蒼升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發問,“清遙劍呢?你該知道這把劍代表了什麽。”

非寧氏繼承者,不可佩清遙。

“知道。”寧越之握了握拳,将清遙劍從納靈袋中取出,規規矩矩地遞了過去。清遙像是感知到了什麽,少有地發出嗚/咽的低音。

自從他八歲修習劍道時,寧蒼升就将清遙劍傳給了他。一人一劍,從未分離過。一品劍靈都有如此感情,更何況是寧越之本身。

但人生的抉擇,就是如此。對于寧越之來說,他還有更重要的人要去守護。

“你走吧。”寧蒼升握緊清遙側過身,落下一句。

寧越之從未想過對方竟是如此果決,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他沒有多言,只是朝寧蒼升行了一禮,“多謝父親。”

他站起身子,轉身朝外走去。

還沒等他靠近門口,一道陣法卻突然落了下來。寧越之一驚,可後者顯然更快一步,直接封住了他的靈脈,甚至禁锢了他的手腳。

寧越之感受到自己體內迅速凝滞的靈力,神色驟變,“父親?!”

“越之,你的體內留着寧氏的血,這不是說斷就能斷的。你有你想守護的,為父也有自己想要守護的寧氏。寧氏幾百年來的清譽和正道,容不得外人诋毀,更不許自己人破壞!除非、除非我死了……”

“父親!”寧越之試圖解開體內的封印,可無論怎麽嘗試都沒用。

“澄鳴,進來!”

外頭的澄鳴聽見動靜,立刻推門而入。他看着僵持着的寧越之,一愣,“少掌門這是……”

“從今天起,我會親自設陣封住斂心廳,澄鳴你留下來照看少掌門,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允許進入!違者家規處置!”

澄鳴眼波微晃,一時沒了答話。他将寧越之作為榜樣,私心是向着對方的。

寧蒼升看出這點苗頭,心一狠又說道,“澄鳴,你是寧氏子弟,必須給我明白是非!越之他險些釀成大錯,本就該受罰!如果你這次再敢幫他,就不配待在寧氏!”

澄鳴被他一呵斥,立刻收起了那點偏向寧越之的心思,“掌門,澄鳴明白。”

寧越之冷硬着臉色,從始至終沒多說一個字,他明白寧蒼升這是鐵了心地要困住他,任何言語對他來說都是無用功。

“越之,你別妄想解開禁锢。”寧蒼升看出他的意圖,并不心軟,“帶少掌門進內室休息。”

“是。”

……

五日後。

寧越之凝神靜坐在床榻上,他聽見外側想起輕微的腳步聲,頭也不擡。

一連幾日,他都嘗試着收集體內還能運轉的靈力,将它們收入內丹裏彙聚。累積得當後,他遲早能一鼓作氣地沖破寧蒼升的禁锢。

“少掌門,該用膳了。”不是相熟的澄鳴的聲音。

寧越之睜開雙眸,才發覺今日前來送膳的弟子是張陌生臉孔。他眉心微蹙,問話,“澄鳴人呢?”

“澄鳴師兄有、有事下山了。”那麽弟子心虛地移了移視線。

寧越之捕捉住他的神情,立刻察覺了不對勁。還沒等他出口追問,周圍忽然響起一陣嘶吼和輕鈴聲。前者是詭氣,而後者是寧氏特有的陣法,只有詭氣入侵時,四處的清鈴才會發聲。

寧越之眸色瞬變,心中陡然生出一個猜測,“澄鳴下山做什麽?父親、長老們呢?我要見他們!”

“少掌門,我、我不知道。”

“還不說實話!”寧越之擰住眉頭,第一次拿出自己的身份壓人,“我現在還是寧氏少掌門!”

“少掌門息怒,他們是、是下山圍剿詭修祝尋去了!”

寧越之聽見這話,心中一緊。他顧不得任何危險,強制性地沖破了靈力禁锢,蠻力催發傷及了他的靈脈內髒,讓他當即嘔出一口血來。

那名弟子被吓了一跳,連忙去扶住寧越之,“少掌門,你沒事吧?”

寧越之眼中閃過一道暗芒,忽然伸手一擊,“抱歉。”

那名弟子沒有防備,被他擊暈在地。寧越之抹去自己嘴邊的污血,從對方的身上摸出陣法的通行玉佩,快步而出。

……

寧越之沒了佩劍,只能強行催動還沒完全流暢的靈力,快速躍步下山。他看着一路上的詭氣,隐約聽見山下的打鬥聲,心幾乎是提到了嗓子眼。

等他趕到了城門口時,現場早已混亂成了一團。血泊中倒了一堆的修士,源源不斷地詭氣從四面八方沖來。祝尋的身影隐沒在詭氣中,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不受控制地被反噬!

“阿尋!停下!”

寧越之不由分說地沖上前去,他沒有任何靈器,只能徒手釋出靈力擊退詭氣,“阿尋!停下!你會被反噬的!”

又是一聲緊到心間發疼的慌亂嘶吼。

那側的祝尋似乎是聽見了這兩聲呼喊,圍繞在身側的詭氣瞬時淡了不少。可這些離開的詭氣好像也有意識,它們知道是寧越之阻止了祝尋,便快速朝着對方刺去。

“少掌門,你不能過去!”

“越之,回來!”

寧蒼升的聲音響起,一道淩厲的劍風從寧越之的身側飛了過去。後者瞬間認出那道劍靈,“清遙,回來!”

清遙是寧氏歷代掌門的佩劍,他能聽命于寧越之,自然曾經也聽命于寧蒼升。它被寧蒼升使喚,又察覺出那些詭氣對寧越之有害,自然刺了過去。

寧越之的靈脈受阻,根本無從收回清遙。

那些詭氣被清遙刺散,沒有收斂劍鋒、又無任何阻擋的清遙猛然紮入了祝尋的胸口。

寧越之大腦瞬間空白,平時第一次慌亂到了沒了主意,他顫抖着垂下視線,恨不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錯覺。

可等他再度擡眼時,就看見曾放在心尖上保護的人一步步地、滴血含淚地走到面前。

“為什麽?”

為什麽?

“你、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 ”

阿尋,我、我也想知道這是為什麽。

寧越之微不可察地搖頭,體內的靈氣逆流,越發傷了內髒,他死死咬着牙才沒讓自己喉中的鮮血逸出。

還沒等寧越之有所反應,祝尋就一頭撞入了他的懷中。

——嗤!

利刃刺破的,何嘗是祝尋一人?對于寧越之來說,更是誅心!

“今天是我的生辰,你答應過我的。”

——是啊,我答應過你的,陪你下山。

“這就是你送給我的、送給我的賀禮嗎?”

——不。

“他們厭惡我,想要奪我的命,原來你寧越之也一樣。”

——不是這樣的。

“既如此,如你所願吧。”

“阿尋!”

……

泣血的嘶吼後,幻境中的畫面驟然停止。祝尋捂住心口,近乎窒息。他從未想到,站在寧越之的角度,當年事情的真相要殘酷千倍萬倍!

不知道過了多久,祝尋才從真相中回過神來。他感受到周邊越發濃郁的詭氣,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立刻朝着一個方向過去。

寧越之依舊站在原地,他赤紅着雙眸,渾身的戾氣竟比剛才還要多,整個人像是處在巨大的陰霾中。

“……越之?”祝尋喊道,發現自己的聲線顫抖,早已染上了心痛。

寧越之看了過來,幻境驟變,兩人間的距離突然拉近。寧越之伸手探向祝尋的臉頰,卻像是不敢觸碰般地收了回去。

他合住眼中血色,麻木卻誅心地開了口。

“我最敬重的父親,拿着我的配劍,殺了我最愛的人。”

“阿尋,那我呢?”

“……我該不該死?”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好了!沒了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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