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争取

争取

侯春生做了單福滿的徒弟對于桂香來說早已在預料之中,但桂平卻因為多了個哥哥,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這些天,桂香起得很早,為的是給她爹做好早飯。夏天裏天亮得早,蚊子聚集在竈臺周圍黑壓壓一片,便是她穿着長褲也被叮了好多的包。

桂香往窗外看了看,天還麻麻亮,只一顆極亮的星子挂在天邊,這和十年後的星星是同一顆吧。她看得太過入神,全然沒察覺銅井灌裏的水已經開了。等她發覺,“咕咕嘟嘟”冒出開水的開水已經落在了腳背上,她穿的布鞋,一下燙得生疼。

同樣早起的侯春生已經切好了喂雞的菜,還将關在裏屋裏的雞趕到了雞疇子裏去了。

春生做好了這一切又将堂屋的地掃了一遍才到水缸這邊取了水刷牙。桂香見他做事有板有眼,笑道:“怎麽不多睡一會,我爹他還有一會才起來哩!”

他撓了撓頭道:“早習慣了,躺在床上跟烙大餅似的,不如起來清爽。”他和桂香一樣也要為他爹和自己做好燒早飯,沒娘的孩子早當家。

桂香将手裏的水在圍裙上擦了擦,一下笑了:“也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子吃。”

“我來幫你。”說着他接了她手裏的葫蘆瓢從水缸裏舀了水往井灌裏送,接着又往竈膛裏添了把火,桂香看到他一身藍布的褂子被他整理得齊齊整整的,一雙大眼裏也帶了笑意。

吃了早飯,他爹就帶着新收的徒弟出門了。侯春生搶着幫師傅背上了工具包,單老漢笑了笑。他家的桂平還在上學,他還沒有教那小子手藝活呢,這個春生勤勞又能吃苦,是個好苗子。

路上有人搭個話,兩人到趙家裏的三裏地一會就走到了。太陽一出來,地裏就站了一大排子準備幹活的人。趙家裏各個生産隊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地裏去,當然,這中間也不乏躲懶的。

單老漢他們出門不久,桂香也跟着生産隊上工去了。桂香滿腦子都是怎麽讓她爹放他去上學的想法,扯草的時候動作太慢,叫三隊隊長胡大明說了幾次。單桂香不禁羞紅了臉,上一世她可是村裏有名的鐵姑娘。

從前單桂香渴望上學,有次她和弟弟一起去學校蹭了一堂課,回家她小娘就不給她飯吃,還是桂平從竈膛裏掏了個山芋給她才抵過了餓,當然那次也沒少挨一頓打。他爹只和她說:“女娃娃上學念書都把腦子念壞了,不能去。”那時候的桂香真是太好說話了,她爹三言兩語就将她糊弄過去了,上學怎麽能把腦子念壞呢,她弟不也上着學的嗎?

桂香想了許久,只有她姥爺能幫她。她娘去的早,單老漢卻一直待亡妻的爹極為敬重,也只有姥爺的話她爹能聽得進去。

桂香下了工就往姥爺家趕,臨靠近她姥爺家的時候她故意将眼睛揉得紅紅的,又擠了些眼淚出來。

許老漢今年剛剛過了63歲,老伴去的早,他一個人過着也孤單。小輩裏他最喜歡的就是桂香,一方面是心疼她早年喪母,另一方面這孩子确實懂事,每每來他家都将他這裏裏外外掃個遍呢。

今天這小妮子似乎有些心事,臉都哭花了,許老漢敲了敲煙鍋,桂香連忙上去接了那煙往裏面仔細地塞煙葉。

“香兒,和姥爺說說最近怎麽的?”

“都好,就是……”她咬着唇故意不往下說了。

“就是啥呢?”許老漢急了。

“我爹不放我去上學,昨天被馬小紅說我是……嗚嗚……”她懂事地将煙鍋遞給他。

“她說你是啥呢?哎呦,你這孩子要急死我了!”

桂香頭也不擡,支支吾吾地說:“說我是不識字的土包子,她還說我和我那死去的娘一樣沒文化,以後都是奔波命,都……都活不長……”單桂香一邊哭一邊說,一句一句都是砸在許老漢的心窩子上啊!他閨女可不就是受了沒文化的苦嗎?不行,他外孫女可不能受這苦。

“去他娘的蛋,沒文化怎麽就活不長了,你娘身子打小就不好,那馬小子家的閨女竟敢這麽說你!不就是識字嗎?你姥爺我教你就是。”

她姥爺确實是識得幾個字的,但也是個半文盲,單桂香低着頭一個勁兒地往外擠眼淚,豆大的淚珠子直往許老漢家的泥土地上滾,心疼得他直鑽心窩窩。

桂香一面揉眼睛水,一面抵着鞋面在那地上磨着,嘴裏斷斷續續地說:“她還說我有娘生,沒娘疼,上不起學堂,吃不到糖,只配天天啃黃泥!”

許老漢把煙鍋子往桌上一撂,“他娘的蛋的。”

單桂香心裏的笑開了花,只要她外公撂煙鍋子,就有希望。

“這事你爹那裏怎麽說的?”

桂香鼓着嘴回應:“一來,他覺得女子上學沒用,二來,家裏的錢可都是在小娘那裏藏着呢,他也做不了主。”

許老漢抽了口旱煙道:“你先回去,明天我再和你爹說說。實在不行,你姥爺我供你上學去。”

桂香得了她姥爺的保證,也不哭了,擡了袖子胡亂抹了鼻涕,露出了兩顆小虎牙把她姥爺家裏裏外外都又收拾了一遍才回家。

桂香今天回來的有些遲,幸好春生幫着把晚飯做好了,她小娘難得沒碎碎念,桂香感激地看了看他。春生回了他一枚淺笑。

第二天,侯春生起得比桂香早,将一家人的早飯都煮在了鍋裏。春生見她端了塑料杯子刷牙忙奪了過來,往裏面兌了些溫水,“冷水傷牙。”

本來夏天的水就不冷的,桂香望着手裏的杯子發了會呆,她的幹哥哥從來就愛講究呢,他那屋子可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驀地擡了頭笑道:“春生哥,以後哪個姑娘給你做了媳婦倒是要當閨女養了呢。”

侯春生臉皮薄,被她這麽一說,覺得自己是有些越禮了,他不該管這些寬泛的事的,他所受的農村禮儀裏未婚男女見面連話都不能多說的。他往竈膛裏塞了些木頭屑,許久才說道:“我爹身子不好,我恐怕不會太早成家。”

春生已經21歲了,本來也是到了成家的年紀了。桂香自知自己失言,吐了吐舌頭道:“我去給看看我爹醒了沒。”

她出了那木門,春生看着她留在竈臺上的茶缸子笑了,他師父從不賴床哪裏要她叫?不過他要感謝他這位師妹對他情緒上的體貼。

單桂香再回來,手裏握了兩枚雞蛋了,有一枚很大。她高興地舉給他看:“春生哥,你看這肯定是個雙黃蛋呢!”

沾了她體溫的蛋落到他掌心裏,他竟一笑,一瞬想擡手揉揉她那張明媚的臉,但他終是沒有。

晚上她爹回來,桂香已經将她爹帳子裏的蚊子趕得精光了,拐彎抹角地和他說自己想去上學的事,單老漢只一句話:“我都是為了你好,你掙的工分我和你小娘一分也不要你的,将來都是給你的嫁妝。”

“爹,你這哪是為我好了。再過幾年大字不識的人能有什麽出息啊?再說等集體沒了,要工分有什麽用?”

“女娃娃不需要懂那麽多,你娘還有你小娘不都過的很好嗎?”

桂香“咚”地一下跪在單老漢腳邊:“爹,我求你讓我去上學吧,将來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哎,你小姑不也是讀書的嗎?那年不能考大學,她一下就癡傻了。如今這政策不明朗,你哪裏曉得這些個難哦。你先去洗個澡,早點睡覺吧。”

桂香朝她爹又是“咚咚咚”的幾個響頭,“爹,你不應該往後看,小姑那時候比我們現在可是難過多了,而且以後國家一定是越來越重視教育的……爹……”

她那雙大眼蓄滿了淚,看向自己的時候,他想念起那個大辮子的老婆。

單老漢眼窩不禁一熱:“我知道,你先起來吧。我和你小娘說說,看看她怎麽說。”

“爹,我到底還是你和我娘生的,我娘走的早,您也不疼我的話,怕是沒人疼了……再說了,讀書有出息了,我來養你們,你們也少吃些苦……”說着又哭了一場。

單老漢心裏亂得和麻一樣,“我會和你小娘好好說的,先去吧。”

她爹從來就是說一不二的。

但老漢将閨女的意思傳達給自家老婆李紅英的時候,卻吃了頓憋:“不行,家裏勞動的不多,一張張嘴要吃飯的。”

“咱桂平不也是在上學的嗎,我掙錢你們大家花,怎麽就不行了,我想讓她去上學。”

“女娃娃都是要嫁人的,到時候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學得再好又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光榮啊,我老單家還沒出過大學生呢!到時候你不也風光嗎?”但老漢咧着嘴笑。

“咱桂平學得好,我也一樣光榮。”

李紅英一大早見桂香就不怎麽高興,這丫頭竟敢想要不做活去上學,而且她明裏暗裏不就是說她李紅英偏心自己兒子不心疼她嘛!等着吧她可沒那麽好說話。小李紅英拿了頂沖鋒帽子一邊系,一邊說道:“學堂開課還早,你掙多少工分你就吃多少!”

這話要是放在上一世,她肯定要氣得她一蹦三丈高的,桂香垂着腦袋道:“小娘,以後我掙的工分都給你保管,都讓你養着我,才不讓我爹拿去呢。”

李紅英沒來由地被桂香這麽一讨好,氣也不好發作:“我可沒同意你去上學,別高興得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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