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今天開始

和游重一起來的人還有周煊。

林遠魏在客人面前教訓林和西,不過是想要讓那兩位客人消氣順心。

游重和周煊突然出現,看上去像是與他這個一無是處的兒子關系熟稔。林遠魏在這兩人面前雖然是長輩,卻礙于他們身後的游家和周家,也不敢以長輩自居,只能收斂怒氣就此作罷。

遷怒于林和西的男人和那位嬌縱的小少爺,游重和周煊也認識。

眼見游重主動出手維護林和西,男人只能轉頭不輕不重地教訓自家弟弟幾句。

小少爺不願意認錯,理直氣壯地怪罪道:“他穿成這個樣子,我以為他是這裏的傭人。”

林遠魏向來最愛惜自己的臉面和林家的臉面,此時被對方的話弄得顏面盡失,他也只能強忍對林和西的怒火,叫來林太太親自吩咐:“你帶他上樓去換衣服。”

林太太領着林和西從宴廳裏離開。

帶弟弟過來的男人年齡比游重和周煊都要大,兩人在對方面前也不得不要開口叫哥。

餘光掠過林和西離開的方向,游重也只能站在原地不動,面色如常地與男人敘舊兩句,然後才借以去衛生間的理由,丢下周煊追着林和西離開的路線找過去。

顯然林太太并不可能親自帶林和西回樓上換衣服,游重跟過去的時候,兩人還沒有走遠,面對面站在幽靜無人的樓梯旁,像是陷入了僵持。

清晰沉穩的腳步聲從宴廳外響起,游重邁開長腿走向他們。

林太太很快調整好臉上表情,“遲到不怪你,先去把衣服換了,今天弟弟過生日,不要惹你爸爸生氣。”

說完,又面容溫柔地轉向游重,“游少爺是來找佟佟嗎?佟佟在宴廳裏招待朋友。”

游重沒有說話。

反倒是靠在樓梯邊陰影裏的林和西,此時擡起頭來,面上的困惑不似作僞,“什麽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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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太只得轉回臉來,先行應付和打發他:“我給你挑的禮服,白天已經叫阿姨送到你房間裏了。”

“你給我挑的禮服?”林和西掀起眼眸直直看向她,神色不似往常在外人面前那般低眉順眼,“如果真是給我挑的,怎麽會是林佟的尺碼?還是說,”他那雙黝黑的瞳孔裏透出幾分明晃晃的無辜,“今年的禮服款式流行九分袖和九分褲?”

未曾料想到林和西會在外人面前揭穿自己,林太太神色輕滞,落在他臉上的目光無聲無息地冰冷起來。

林和西不慌不忙地與她對視,面上沒有絲毫懼色。

寄人籬下這麽多年,抛開最初進林家時那點天真而固執的少年氣性,林和西已經鮮少有過當面反抗林家人的時候。

倒不是說數年以來身心上受到的壓迫堆積成山,頻頻擠壓他心中的臨界線,終于迎來了情緒上的大爆發。

恰恰與這些無關。

從游重出現在這裏開始,林和西的臉雖然始終沒有朝對方的位置偏過分毫,餘光卻還是不受控制地掠向了他。

他已經對游重說過太多自己的事情。

游重知道林家無人待見他,知道親生父親從未向他履行過父親的職責,知道法律上的母親始終在防備和掌控他。

在游重知道這些事的前提下,林和西以為自己還能做到若無其事。

然而當游重真正出現在林家,也真正目睹到林遠魏和林太太對待他的态度,林和西卻突然變得畏懼起來。

他畏懼讓游重看到這一切,畏懼讓游重看到那個面對林遠魏和林太太,臉上只有順從和容忍的自己。

或者更準确地來說,他畏懼讓自己喜歡的人看到。

即便這些順從和容忍,只是他在林家戴上的一張虛假面具。

游重走上前來,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從陰影下拽向燈光裏,“我不找林佟,我找他。”

林太太神色不明地看向游重圈在林和西手腕上的那只手。

片刻之後,她微微笑了起來,先是朝游重點了點頭,然後嗓音溫和地開口,“如果你不想換衣服,那就回房間裏去玩吧。”轉身走出兩步,林太太回過頭來,“不要再去宴廳裏,被你爸爸看到的話,可是會又挨罵的。”

通往宴廳的門打開又被關上,林太太的身影消失在門的那側。

沒有忘記和游重在電話裏吵過架,林和西在樓梯上彎腰坐下,并不打算開口說話。

只是當視線掃過游重鞋尖被自己踩出的腳印,他的嘴唇又輕輕動了動。

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鞋尖,游重笑了起來,“連謝謝也不說嗎?”

林和西道了聲謝,眉尖仍是輕輕蹙起,又把手伸入衛衣口袋裏,然後摸出一張幹淨的紙巾來。

游重神色微怔。

坐在面前的人已經彎下腰去,伸手要替他擦鞋上的腳印的同時,在他面前露出純黑色的發頂和漂亮的發旋。

記憶中的茶棕色短發消失不見,仿佛也帶走了林和西臉上那點桀骜和散漫,取而代之的是愈發顯得乖巧和沉靜的黑色短發。

茶棕色短發的林和西是張揚的,明媚的和肆意的。

而黑發的林和西更容易讓人心軟。

心中仿佛有什麽地方驟然塌陷,伴随這種情緒而來的,還有心髒微微緊縮的感覺。

忍住想要擁抱面前人的沖動,游重從林和西手中拿過那張紙巾,動作略顯敷衍地擦了擦。

林和西坐在樓梯上,看他擦掉鞋子上的腳印,然後捏着紙巾直起腰來。

兩人目光對上,林和西将游重眼中沒來得及掩藏的情緒收入眼底。

一秒以後,他匆匆錯開自己的視線,輕描淡寫地笑了起來,“你那是什麽表情?我又不是每天在家裏給林佟他爸和他媽擦鞋子。”他頓了頓,又情緒莫測地補充,“長這麽大,這還是我第一次給別人擦鞋子。”

游重沒有說話。

林和西等了等,又問:“生日宴馬上就要開始了,你不過去嗎?”

游重道:“生日禮物周煊會代我轉交。”

林和西奇怪地看向他,“你來參加林佟的生日宴會,應該不僅僅只是為了給他送生日禮物吧?”

游重站在他面前,垂眸回望他,“你說得對。”

林和西了然地點點頭,“那你現在可以過去了。”

游重仍舊站在原地沒有動,嗓音淡淡:“但我也不是來見他的。”

林和西下意識地接話:“那你是來——”

話未說完,撞入游重那雙黝黑似深海的瞳孔,仿佛意識到了什麽,他倏然止住話音。

對方已經開口:“我是來見你的。”

在深陷以前,林和西及時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如果你是想問那幅畫的事情。”他單手抵在臉側,偏頭望向其他地方,聲音輕得如同自言自語,像是在告訴游重,又像是在告訴自己,“畫在送出去以前,它的所有權都歸我,而我依然有權決定它的最終去向。所以我們沒什麽好說的。”

游重神色如常,“那就暫時先不說。”

不明白為什麽是暫時,林和西皺起眉來,還想要開口說什麽。

游重已經岔開話題:“為什麽要把頭發染回黑色?”

他在林和西身側坐下,長腿微屈踩在下一層臺階上,掌心覆上林和西柔軟服帖的發頂,指尖捏住他的發梢輕輕摩挲,而後微微揚眉道:“我在人群裏找茶棕色的頭發,找了很久都沒有發現。”

林和西想了想,最後還是選擇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她說我的發色會對林佟的生日晚宴有影響,叫我去把頭發染回黑色。”

“不過是想找個借口讓我在林遠魏面前挨罵而已,完全不值得她這樣大費周章。”林和西毫不在意地笑了起來。

游重眼眸漸沉,目光緊緊落在他臉上。

這一次,對方沒有再掩飾自己眼裏外露的情緒。

短短半個小時裏,已經是兩次看見游重這樣的眼神。

他其實不太願意游重這樣看自己,他把自己的事情說給游重聽,也并不是想要博取對方的同情或是憐憫。

恰恰相反,林和西長到這麽大,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的同情和憐憫。

而往往在面對這些時,他最擅長的就是用笑容來進行回擊。

唇角的笑意擴大,林和西甚至饒有興致地歪了歪頭,表情無懈可擊地問他:“你覺得我可憐?”

游重的回答遠遠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對方情緒不明地反問:“你不可憐嗎?”

林和西笑容輕輕一滞,下意識地擡頭去看他,眼裏流露出幾分不易察覺的茫然來。

他以為自己無懈可擊,可是游重的話卻又穿破層層盔甲,帶着凜冽氣勢,直抵他的內心深處。

他不知道該怎麽來回答對方的這個問題,只能順着游重的話往下繼續:“你說得對。”

林和西說:“我的親生母親不愛我,她覺得我是她的污點。我的親生父親也不愛我,在他的眼中我可有可無。而我再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也沒有任何朋友。和你們比起來,我确實可憐。”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可每說一個字,心髒都會不受控制地緊縮一分。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心痛的感覺,甚至說到最後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已經從身體中剝離而出,如同事不關己的局外人般,站在旁邊冷眼旁觀他的嘴唇張張又合合。

林和西有很長時間沒有再去看游重臉上的神情,他只能聽到游重低聲叫他的名字:“林和西。”

他聽見游重說:“沒有人愛你。”

林和西想回應他的話,你說得對,沒有人愛我。

他張開嘴唇,聲帶卻像是受阻滞澀,許久都發不出聲音來。

有溫熱的觸感落在他的唇角,然後是他的臉頰,他的鼻尖和他的眼睫上。

帶着游重獨有的氣息和呼吸頻率,溫暖而柔軟。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狹窄而安靜的樓梯上,游重伸出手臂用力地抱住他,“你的母親不愛你,沒有關系。你的父親不愛你,也沒有關系。沒有親人沒關系,沒有朋友也沒有關系。這些都沒有關系。”

抱住他的那雙手臂微微收緊,游重再一次叫他的名字:“林和西。”

他說:“從今天開始,我來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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