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看到她,蕭可立了起來,好久不見了,一年或者兩年,她現今容光煥發,春風得意,再不是感業寺裏剃着光頭挑水的小尼姑了。
“怎麽,不認識了?”武昭儀不等人讓,自己坐了下來,似嗔非嗔,似怒非怒,轉而莞爾一笑,“怎麽不見你的孩子?”
“睡了。”蕭可的聲音顫巍巍的,對她既熟悉又陌生。
“陛下的?”武昭儀一如的微笑。
“英華不是他的孩子。”蕭可搖頭。
“那他呢?”昭儀的眼光落在她的腹部,“打算生下來?”
“沒想過,不知道。”蕭可像個木頭一樣回答。
“那就好好想想。”武昭儀招招手,命宮女佩兒端來一只花鳥折腹腕,裏頭是熱騰騰的人參雞湯,“坐下嘗嘗吧!看你臉色不大好,本宮特意讓佩兒煨了一夜。”
眉兒才要插嘴,卻被蕭可制止,食案上的參湯冒着熱氣,色澤純正,端起來還有些燙手。
武昭儀從容起身,“本宮先告辭了,慢慢喝,有些燙呢!以後,有的是時間敘舊。”
待武昭儀走後,眉兒站出來阻止,“別喝,裏頭說不定有毒。”
蕭可不聽勸,一飲而盡,丢下折腹碗便去寝室歇息了。
正午時分,腹痛如刀絞,不知是蕭雲襄的茶在作怪?還是武昭儀的參湯有毒?她們的目标不過是腹中的孩子,不要也罷。痛意一陣強似一陣,血染衣裙,她未叫女醫,未叫眉兒,一直盯着褥子上的血漬,猩紅,刺眼,奪目。
李治趕來時,她已經暈過去了,武昭儀在畫廊裏坐着,正在審問那名姓孫的女醫。
“昨天還是好好的,今天是怎麽了?朕的孩子為什麽保不住?”他斥喝着紫雲閣一幹人等,諸人皆不敢回答,怒火更盛,“統統拖出去,亂棍打死。”
在衆人的驚呼中,武昭儀立了起來,勸慰道:“陛下且莫責怪旁人,臣妾已經問清楚了,蕭淑妃一早兒來過,親手端了一杯請罪的茶,而這位孫女醫正是收受了皇後與淑妃的財帛,提早在茶水裏摻了麝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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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此話,李治後悔莫及,在萬年宮時就不該放過蕭雲襄,“對她們,朕一忍再忍,現在,朕忍不住了。王伏勝,帶人去收了她的皇後印绶,與蕭雲襄一起軟禁宮中,并将其母柳氏永遠逐出皇宮,貶其舅柳奭為榮州剌史,即刻趕出長安。”饒是這樣,還不解恨,指着昭儀身邊的秦楓道:“給朕打死這個女醫。”
孫女醫才要向昭儀求告,無奈秦楓手疾眼快,劍鞘出手,正中額頭,活活将給打死了。
武昭儀一如的波瀾不驚,“軟禁皇後,要有罪名。”
李治怔怔的,一時竟尋不出罪名,總不能将實事昭告天下。
“皇後、淑妃與柳氏施厭勝術,陛下下旨,将皇後、淑妃廢為庶人,幽禁宮中,奪黜魏國夫人柳氏封號,永逐皇宮,貶吏部尚書柳奭為榮州剌史。”武昭儀一氣呵成,側目尋問:“陛下,這樣是否妥當?”
李治随即點頭,媚娘做事一向穩重妥當,又顧全大局,事已至此,回天無術,他又去寝室看了蕭可,一如沉睡着,臉色蠟黃,完全失了血色,吩咐了王伏勝好生照看。
不知過了多久,蕭可漸漸蘇醒,借着昏暗的燭光,依稀看到眉兒的影子,英華坐在枕邊,用小手撥弄她的頭發,下意識摸了摸腹部,失了那麽多血,應該沒有了。
“您終于醒了,要不要叫何女醫?您已經睡了三天三夜,可吓壞我了,爐子還上煨着雞湯,我這就去端來。”眉兒很是擔憂,話說都語無倫次。
蕭可搖頭,渾身軟綿綿的,一絲力氣不存。
“為什麽要讓進來?她串通了孫女醫在茶裏下毒。”眉兒默默啜泣。
蕭可神情淡漠,仿佛根本不理會此事,且那天來的可不止是蕭雲襄,不也喝了武昭儀的人參雞湯嗎?究竟誰下毒,怕是無跡可尋了。“我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麽?之所以讓她進來,就是讓她害我,我不想要這個孩子,她們不動手,我也要動手。”蕭可幹咳了幾聲,就覺得喉嚨裏燥熱,“渴了,幫我倒杯水。”
眉兒根本聽不懂她的話,只身到外頭倒茶,剛掀起水晶簾,便看到一人在那裏立着,忙下拜。
李治一把推開了她,急步而入,将蕭可從榻上拽了起來。
“你剛才說什麽?你放蕭雲襄進來,就是讓她害朕的孩子?為什麽?”
“想嘗嘗疼的滋味罷了。”他的疾言厲色,蕭可沒看見一般,有氣無力道:“只有身上疼了,才能止住心上的疼。”
“你到底怎麽了?”她病容滿面,實讓人憐惜,可她的所作所為,實在讓人心寒,“你不想要朕的孩子?”
“不想。”蕭可據實回答。
李治氣急敗壞,狠命将她推開,差點兒砸在英華身上,兩個大人吵架、動手,孩子‘哇’的哭了起來。
蕭可費了好大力氣才英華攬在懷裏,“別吓着他,有怨有恨沖我來。”
李治終于明白了,英華才是她的心頭肉,“你一字一句給朕說清楚,這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不要想着糊弄朕,你敢說出半句謊話,朕便讓人平了高陽原上的那座墳,把他挫骨揚灰。”
“這次是墳,上次是什麽?千裏?婵娟?曦彥?”蕭可譏笑着,“下次呢?陛下有沒有想好?您要用何種因由威脅我,逼我跟你上床?”
“英華的父親到底是誰?”李治再不想聽她冷嘲熱諷,“說,朕要聽實話。”
沉默半晌,蕭可笑抿抿的,半天才繃出兩個字,“偉倫。”
要了答案,還不如不要,除了他,還能有誰呢?一時尋不出語言對應。
“恨他吧?打算怎麽做?誅他九族?”蕭可挑釁。
沉思片刻,把手放在蕭可的發間,“知道嗎?朕一點兒也不喜歡現在你,朕喜歡過去的你,那個高傲的,鐵骨铮铮的你。”
“我高傲給誰看?鐵骨铮铮又給誰看?何況,我哪有資格?”一番唇舌,蕭可再沒了力氣,抱着英華歪在隐囊上,閉目不言。
李治坐下來,靜靜看着她,長發垂落,衣衫單薄,曾幾何時,她語笑嫣然,意氣風發。
“朕也不想逼你,朕只是喜歡。”
“可是,我不喜歡,譬如那個孩子。”
又戳到他的痛處,李治長身而起,走到水晶簾又折返回來,越想越怒,“你想知道疼的滋味是嗎?朕要你好好嘗嘗,王伏勝,把她關起來,還有這個孩子一起關起來,不準給她吃飯,不準給她喝水,朕要活活餓死她。”
适才一番雷霆大怒,來到承香殿又後悔,這是怎麽了?竟然下令要活活餓死她,孩子沒有了可以再要,她卻是唯一的。現在想收回成命,但君無戲言,不能朝令夕改,擡頭一瞥,只見那宮燈在暗夜中搖搖擺擺,晃得人心煩意亂。
武昭儀盛妝相迎,笑意盈然,她如今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了,集恩寵于一身,美冠六宮粉黛。
挽了李治的手道:“陛下又生氣了?”
李治垂頭道:“看來你們都知道了。”
昭儀嫣然一笑,“媚娘替她求個情,難道陛下真想要她的命?”
李治搖搖頭,“朕不想,但你知道她剛才是怎樣的頂撞朕?朕再也不想見她了。”
武昭儀暗暗攏了攏衣袖,裏頭揣着慕容天峰撿來的信,上有一行梵文,‘見字如面,代為照管宣兒’,單憑這一行字,就該讓她活着,勸慰道:“您不想見她,只讓她在紫雲閣靜養便是,我們還有大事要做呢!就算要綁住慕容天峰,也要留着她才是。”
李治稱是,只好下令放人。
彈指之間,永徽五年悄然而去。
開春,武昭儀誕下一子,取名‘賢’,封潞王,同時封李弘為代王。時年,西突厥沙缽羅可汗叛唐,天子诏令左衛大将軍程知節為蔥山道行軍大總管,出征讨伐,實則是為調離,何況程知節已是六十九歲的高齡,從而解除了他對禁軍的控制權。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宮廷內,武昭儀以‘宸妃’為名,向後位發動了第二次沖擊,卻被侍中韓援、中書令來濟以沒有先例力阻,然而武昭儀越挫越勇,雖不是皇後,俨然已以皇後自居,長孫皇後著有《女則》三十篇,她也不甘心示弱,親自執筆著成《內訓》,以教導女子三從四德,娴雅貞靜,作為母儀天下的先兆,在後宮廣為傳閱。
暗夜下,一人挑燈而行,此人長身挺拔,面如傅粉,神情較為急促,中書舍人李義府,因一點小事兒得罪了國舅長孫無忌,明日就要貶為壁州司馬,趁敕令未達門下之際,深夜叩見,直達天聽。甘露殿廊下,他忐忑不安,那封奏疏是否能合聖意還是未知數,壁州地處偏遠的蜀地,一去更是前途未蔔。
聽得高延福說了一個‘請’字,李義府心中暗喜,呈上的奏疏果然起了做用,出主意的好友王德儉不愧為‘智囊’,匆匆進入殿內參拜,餘光微瞥,有一盈盈美人跪坐在天子身邊,定是武昭儀,奏疏的內容正是要請求天子廢除皇後王氏,立昭儀為後。
李治大為欣喜,又叫了賞,雖然調走了程知節,可朝政仍插不進手,所以為廢立皇後一事為平臺,同大權在握的長孫無忌斡旋起來,現在終于有朝臣支持他的決定,也讓他看清楚了朝中不全是國舅的一言堂,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驀然想起蕭可曾向他推薦的兩個人,一個許敬宗已然替皇後說話,另一個正是站在他面前的李義府,難道她真的有未蔔先知的本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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