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深秋,淨土寺後的杏林一片蕭索,不見了杏花,唯有漫天枯黃的枝葉,風一起,簌簌墜落,遠處鐘聲隐隐,近處孤墳凄涼,是偉倫的墳茔,慕容天峰葬他于此,對面就是他曾經居住過的竹屋,水井還在,母雞随處覓食。

蕭可将祭品一一擺出,秦楓卻握住了她的手,腕上傷痕猶在,不能過于勞動了,“讓我來。”

至此,蕭可終于能恬淡下來,同時為偉倫輕輕嘆着,好端端一個人就這樣沒了,轉而向秦楓道:“秦将軍,你真的想好了,不嫌我是個累贅?不怕雉奴報複?”

秦楓自是求之不得,忙搖頭。

“秦将軍,我可以嫁你,因為我想逃避。”蕭可停頓了一下,“只是嫁,只是一個形式,你明白了嗎?”

“你只要肯嫁,我便開心了。”秦楓憧憬着未來,很高興。

祭拜過偉倫,兩人于杏林散步,黃葉飄飄,秋風漸涼,秦楓又捕獲了一只白雁,在網兜裏掙紮不停。蕭可一直在追憶往事,在這杏林裏、在這竹屋裏,發現過太多太多的事情,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三郎不在了,偉倫也不在了,剩她一個孤孤零零。

那只白雁又撲騰個不停,看向秦楓道:“不能把它放了嗎?怪可憐的。”

“可不能放,我們要用到它,婚禮上,奠雁禮。”秦楓把雁拎起來,似是很滿意,“我們的婚禮要最為排場,最為熱鬧,我還要準備一大堆的詩,你認為如何?有沒有更好的想法?”

“我不太懂這個,你安排就是。”自始至終,蕭可都是淡淡的。

“你從前是王妃。”秦楓不信,搖頭。

“那是後來冊封的,持節使者來到安州,帶了冊文。”

“以前呢?你是如何進入王府?為何要冒充王妃?”秦楓很想了解她。

“我也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她走丢了。”蕭可卻不想提起往昔。

一個月後,他們正式舉行了婚禮,秦楓自來是個好熱鬧的,請了衆多的賓客,攔街興酒,深巷開筵,加之他又是皇後身邊的紅人,來賓趨之若鹜。行過拜堂禮,新娘被侍婢送入新房,秦楓則被左衛府的狐朋狗友拖住了,拎着酒死灌,足足折騰到半夜,方才清靜下來。

寝室內,紅燭高照,蕭可靜靜坐在榻邊,一動不動,剛把手裏的扇子放下,秦楓便走了進來,通身的大紅色禮服,帶着一股濃郁的酒香,他笑着楓蹲下來,仔細瞅着新娘,花冠垂下的珠絡,恰好遮住了臉龐,她很美,襯着紅色衣裙,美的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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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有做卻扇詩,你就把扇子丢了。”拿過扇子,重新交在她手上,只為她,沒有喝太多的酒。

“你已經做了很多的詩,這一項就免了吧!”不見了宮廷的奢華,秦府一方小小天地也是好的,何況今日婚禮,秦楓竭盡全力擺出了盛況,催妝詩、障車詩無不是出口成章,是一早兒就做好了準備。

“不能免,不能免。”嘴裏說着不能免,酒的後勁又上來,有些微醉,情人眼裏出西施,越看越好看,忍不住湊上去吻她,卻給躲開了,搔着腦袋,很不好意思,“時候不早了,你先睡,我去外頭走走。”

剛踏出新房的門,就給媒婆攔了回來,“郎君去哪兒?不行合卺禮了嗎?”

“喝水去。”秦楓現編了個理由,又乖乖返回新房。

“喝什麽水,跟娘子共飲合卺酒吧!”媒婆領着侍婢進來,堆了一臉的笑,“娘子好福氣,今日婚禮盛大,郎君又相貌堂堂,算是給娘子掙足了面子。”

飲過合卺酒,解纓結發,待媒婆與侍婢們退下,秦楓又坐不住了,“我這回真的去喝水。”

自秦楓走後,寝室內又安靜下來,唯有紅燭在跳動着,折騰了一天,蕭可又困又累,也不叫眉兒,親手卸掉了釵飾,放下帏幔,脫下喜服,倚着隐囊昏昏欲睡。不知過了多久,才發覺身邊有人,原來是秦楓回來了,也倚着隐囊休息,和她一個姿勢。

“我後來又想了想,出去也不大好,會讓人說閑話的,好在這裏有兩個枕頭、兩條毯子,我們擠一擠好了。”

蕭可也沒攆他走,問道:“英華呢?一整晚都沒見他。”

“早跟着閻莊跑了,說是要去他家睡覺。”說着,秦楓握住她一只手,柔柔綿綿的,“我知道你現在還不了解我,不過我會等。”

“其實,我……。”蕭可停頓一下道:“我是沒有辦法,我不想連累你,更不想綁着你,我會盡快解決的,其實我已經想到了法子,把婵娟救出來之後,再把她托付給一個朋友,之後我就能去嶺南了,再也不回來。所以,你不用把我放在心上,你喜歡誰便去喜歡,我決不攔着。”

“我只喜歡你,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不,秦楓,你不能喜歡我。”蕭可直言相告,“我的心早給了另一個人,我也配不上你,你跟着皇後還有大好的前途,而我嫁過人,還有四個孩子。”

“我不在乎這些。”秦楓鄭重的說。

“可是我在乎。”蕭可打斷了他,“你對我的好,我會記着。”

“難道我比不上他?”秦楓很不甘心,他不想只做個有名無實的夫君。

“不是,你有你的好,他有他的好。”

蕭可還想再分辨,卻被秦楓制止,他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反正是打定主意要做她的夫君,永遠相随。“今夜先不說這些,你睡,我看書。”

自從離開宮廷,日子過得很散漫,閑暇時,看着閻莊與英華在院子裏跑鬧,秦楓時不時的陪她到獻陵探望婵娟或者到高陽原上緬懷一番。現在除了眉兒,身邊又多了四個侍婢,是春楓特意買來照顧她的,個個手腳勤快,衣食起居均不用她費心。

眼看着到了用午膳的時間,英華卻不見人影,大概又在閻府,信步走到西廂,堆放了各種箱籠,均是皇後所賜予的嫁妝,直到今日還不曾到宮裏謝恩。

一時間,秦楓回來了,瑤兒忙把菜肴一一擺好,手裏忙個不停,眼睛卻從未離開過他。蕭可早就看了出來,這丫頭是喜歡她的,何況生得不錯,年少貌美,活潑好動,對人體貼入微。

“吃飯了,吃飯了!”秦楓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哪裏顧得了瑤兒,尋問道:“英華呢?又去閻莊家了?”

蕭可點了點頭,兩個孩子的關系甚好,叫也叫不回來。

秦楓家自來沒規矩,全都圍着一個食案吃飯,主人坐上首,仆人坐下首。

秦楓只忙着給蕭可夾菜,又道:“穎姐又問起你呢!嫌你不去看她,待會兒讓瑤兒去買禮物,下午我陪你去立政殿。”

不等蕭可說話,瑤兒插言,“公子又說笑,我們家都捉襟見肘了,哪有閑錢買禮物。”

秦楓沒心沒肺道:“不會吧!我的俸祿都給了你,你這管家當得好,把家裏的錢都管沒了。”

瑤兒小嘴一撇,“公子誣賴人,就你那點兒俸祿,迎娶夫人又用了那麽多錢,現在卻來怨我。”

秦楓細細一想,也是,随即打消了念頭,“那就不送她禮物了,我跟夫人空着手去。”

蕭可一聽,啼笑皆非,新婚夫婦哪有空着手去見皇後的,笑道:“我哪裏還有一些閑錢,平日又用不着,都是眉兒收着,讓她取些來便是。”

秦楓有些不好意思,“我怎麽能花你的錢。”

鄧鄧插嘴道:“如何不能用,夫人的錢就是公子的錢。”

秦楓一捉摸,鄧鄧的話有理,便囑咐瑤兒、眉兒去拿錢,再到西市置辦些禮物,向蕭可呵呵一笑道:“讓你見笑了,最近手頭兒緊。”

蕭可還以一笑,自打來到大唐,還不曾為錢發過愁呢!

置辦好了禮物,兩人一起上了馬車,晃悠悠朝太極宮而來,蕭可一直在琢磨瑤兒,那丫頭不錯,面若嬌花,膚白勝雪,最重要的是青春貌美,與秦楓相得益彰。

沒來由問了一句,“想沒想過納妾?”

秦楓讓她吓了一跳,這不是試探吧?搖一搖頭,“不納。”

“真的不納?別後悔啊!”蕭可半開着玩笑。

“說不納就不納。”

兩人正說着話,興仁門到了,将攜帶的禮物交給鄧鄧、眉兒抱着,并肩朝立政殿而去。皇後歪在榻上看書,見他們攜手而來,踏踏實實受了一拜,然後留下敘話,再好好一看,夫唱婦随,很是和諧。

蕭可先上前謝過皇後的賞賜。

“你平日跟着本宮,賞賜是應得的。”皇後又叫了佩兒奉茶,開玩笑道:“你這尚宮還要繼續做下去呢!”

蕭可忙看向秦楓,意思就是不想做了。

皇後笑道:“你不用看他,他又做不了主。”

三人正說着話,高延福進來回禀,說是薛禮将軍有事請秦将軍出去一趟。

不等皇後開口,秦楓就立了起來,朝蕭可交待道:“禮哥找我呢!去去就來,你可別亂走。”

秦楓一走,殿內又冷清了,皇後再把她好好打量一番,通身的大紅绫裙,襯着烏油油的頭發,別樣的動人。

“怎麽樣?秦楓還不錯吧!看你們舉案齊眉,本宮很是羨慕呢!”

“皇後又說笑,我們有什麽可羨慕的,倒是有一件事,非說不可。”她婉婉轉轉,把瑤兒之事說了出來,就是有意納妾。

“瑤兒原先也是官宦家的女子,因父獲罪入宮,既然你都打算好了,也是她的造化。”皇後美目一轉,“想不到你這麽賢惠,剛過門兒不久,就張羅着給丈夫納妾了,難道過去竟是以訛傳訛,又或許是我們的尚宮轉了性子?”

“下官說得是正經話。”皇後拿她說笑,引得衆宮娥都笑了起來。

“本宮說得也是正經話呀!”皇後一如玩笑着,向衆宮娥道:“本宮一早兒便聽說過,長安城裏的百姓都知道,房玄齡的夫人是醋壇子,我們尚宮是醋缸,醋缸原比醋壇子更勝一籌。”

皇後一再拿她打趣兒,蕭可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推說去找秦楓,紅着臉離開立政殿。剛拐過萬春門,差點兒撞在一人身上,那人通身的柘黃色衣袍,腰系珠寶钿帶,細眉長目,溫文爾雅。

驀然遇見,李治忙遣散身後諸人,自是要對她訴說一番。

“姐姐一向可好?”

蕭可卻不回答。

“真想不通,朕哪裏不如秦楓了?他不過是個左衛府的中郎将,一介武夫而已,你怎麽就看得上?若是為了千裏跟曦彥,朕可以赦他們回來的。”

蕭可再不想聽他的鬼話,轉身而去。

李治随即攔住她,确實有些後悔,“只要你肯回心轉意,讓朕做什麽都行!朕會讓千裏、曦彥和婵娟都回到你的身邊,朕這就下旨,朕給三哥平反,朕給他立廟。”

“你不是已經立了廟嗎?”蕭可忍不住還以顏色,“人常說‘帝王心術’,果然深不可測,你借着長孫無忌的手滅了威脅你帝位的人,又借着皇後的手滅了長孫無忌,這賬算得好呀!”說完,反而很平靜,看來這條路是選對了的,“從此,我們之間誰也不欠誰,就算千裏、曦彥一輩子留在嶺南,我也不會求你,就算婵娟終生不嫁,我也不會求你。因為,我再也不會相信你!從此,恩斷義絕!”

她把話說得如此決絕,再回首時,已遠走遠不見了,她衣袂飄飄,腳步匆匆,一如從前生氣的樣子。一霎那,仿佛回到表哥的竹屋裏,那時多好,一起歡笑,一起游蕩,一起埋葬‘飛來’,一起燒烤胡餅,如今卻弄得反目成仇。

傍晚時分,蕭可再次登上高陽原,孤零零一個人對着一孤零零一座墳,和去年相比,這裏多了一座廟宇和一座高聳的石碑。廟宇是剛剛下旨追贈,四時祭以少牢,石碑就立在墳茔之前,深深雕琢着:大唐故郁林王之墓。

她跪下來,靜靜訴說:“三郎,你放心吧!從今往後,我不會向從前那樣渾渾噩噩地活着了!從今往後,除了你,任何人我也不會相信,我會讓千裏、曦彥回到我的身邊,我會給婵娟一個好的歸宿,你不是說過,要我照顧彥英跟娉婷嗎?我會,我一定做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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