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江山麗

若說劉則沒有對皇權産生觊觎之心，那是冠冕堂皇的假話。

人類對權力的渴求是本能，主宰率土之濱衆生性命，至高無上——誘惑着所有人前赴後繼。但贏家的勝利是殘忍的，踏過屍骨成山血流成河，不能幸免。

他躺在了這裏，和普通床榻并無兩樣。

有人為此背負萬骨榮枯，有人為此付盡一生柔腸，一張床象征着地位和榮華，他的懷裏是一個六歲的孩子，也不知道受不受得起。

……皇上太小了。

二十一歲的淮南王執長.槍殺敵、揮利劍除寇，皇上枕着他的手臂，他不知如何是好。皇叔只有鐵馬冰河裏的家國天下，收回一室的“家”是他陌生的，但他需要學會習慣。

他背負的不僅僅是兄長的托付，還有培養一代明君的重任。

夜闌人靜，細密的眼睫承不住他所望的江山社稷，終是沉重地垂下。

日子過了幾天，皇上已經把皇叔劃到了自己的所屬範圍裏，因此親密了不少。劉則能感覺到那份親熱，小皇帝在他面前沒有先前拘謹，頑劣的性子也漸漸顯露了出來。

他懂得使用自己的威勢，這讓皇叔覺得十分頭疼。

比如學會利誘教他讀書的先生少些課業，威逼帶他習武的将軍減輕任務……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趙進不敢聲張，傲骨的徐先生向他告了狀，“天子須涵養氣質，薰陶德性，皇上這樣微臣可不知道要怎麽教了！”

他處理了一些折子，想起正是皇上上課的時間，便打算去旁聽，誰知撞見小皇帝正在園子裏放風筝。

旁邊的宮人替他拍手稱快，皇叔立即動了怒：“皇上！”

劉念被這麽一吓扯斷了手裏的風筝，那一只大紙鳶慢悠悠地飛出了宮牆，“……皇叔！”

皇帝手背到身後，想把貪玩的罪證藏匿起來不教皇叔看見，劉則冷着臉問他，“為什麽不去上課？”

一旁的宮人忙下跪認錯，“今天先生生病了，又見着天氣好，所以帶皇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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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單手像提小雞一樣把皇帝提了起來放在桌子上，平視他的眼睛語氣冷淡，“誰教皇上的好手段，不如也教教皇叔。”

皇帝不敢說話，劉則睨眼看着地上跪伏的一群人，“今日皇上逃課未權阻者，不得再有近君側的機會。”

帶頭的一個大聲哭求，“皇上！皇上救救我呀！”

劉念不敢出聲，他知道皇叔是真的生氣了，平常好看的眉毛緊皺着，眼睛也不看他。劉則抱起皇帝，宮人的聲音都遠遠落在身後，皇帝才扯了扯他的衣領，“皇叔也有親近的人……朕不可以有嗎？”

“你是天下之主，”劉則稍微消了些氣，僵硬的神色終于有了些松動，“若是讓你遠賢臣避良言的人，皇叔一個也不會留。”

皇帝扁了扁嘴，烏黑的眼睛裏蓄滿了水光。

他受不得這一路數，皇帝還是孩子不該說得太重，于是放軟了語氣，“親近的人有皇叔就夠了。”

·

劉則陪着皇帝吃過飯，檢查功課發現雖然偷了些懶，被天資蓋過，也不算不學無術。他指導了幾句，也是一點就通。

“念兒，”叫出口的時候劉則自己有些驚訝，血緣相連讓他心裏微微一熱，“……你是皇上，長大以後要管理整個國家，不從現在開始學以後做不好怎麽辦？”

皇上眨了眨眼睛，“朕有皇叔……”

“皇叔不會一直幫你做這些事情，”他學着摸了摸小腦袋，“這是屬于你的責任，百姓把生死托付于你一人，你若是只顧着貪玩享樂，豈不是辜負天下黎明？”

“那我可不可以不當朕……”皇上又耍起了性子，抓緊了皇叔的手，“皇叔來當吧。”

皇叔失笑，“當皇上多好，每個人都聽你的話，多少人看着這位子……皇叔也給你當臣子，不開心嗎。”

小皇帝垂眉似是沉思，劉則料這小腦袋瓜也轉不出什麽花，誰知倒對他訴了衷腸，“朕錯了。皇叔這麽好還幫着念兒，我不應該讓皇叔失望。”

大約是劉則初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親情的羁絆，這孩子看重自己，六歲的心性要他把天下放在心上很難，但他能明白皇叔的用心，已經足以讓人慰藉。

次日他帶着劉念登門給徐先生道了歉，雖然犯錯但畢竟是天子登門，徐先生倍感榮幸，少不得更要盡心。

春光乍洩萬物複蘇，一派盎然氣息。一行人登高望遠，淮南王拉着皇帝的手，并立觀江山之景。

“若是達不到足夠的高度，就沒有辦法看你想看的東西，”他把人抱起，指着遠處峰巒疊嶂，“皇叔只能給你一個人的高度，一座山峰的高度還要念兒自己去努力。”

皇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劉則想起當年自己的父皇教了他不少，可惜他所學皆非帝王之術，淮南王深谙良将賢臣之道，再往後皇帝只能自己一個人走下去。

他有些傷情，帝王家有太多身不由己，旁的不說，小皇帝的幾位皇兄虎視眈眈，能有幾分真情。

……他幼時受了兄長照拂，先帝登基之後甘偏一隅，倒是得了不少情分。

駐足片刻，皇帝突然摟緊了他的脖子附在耳側，“皇叔，我們回去吧。”

親昵的姿态随行的人都看在眼裏，皇帝年幼，若淮南王稍有不臣之心，必定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得其忠心實是國之幸事。

夜裏寬衣躺下，輾轉許久沒有睡意，皇上央他皇叔給他說說故事，劉則犯了難。他親眼目睹過許多人罹受苦難，見過窮苦平民為幾個錢的醫藥斤斤計較，見過高官貴族聲色犬馬揮金如土。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不知合不合适皇上聽。

……朝堂內外病入膏肓，并非一朝一夕可醫之。他也知刮骨療毒必大傷元氣，先帝有心無力，小皇上也許能做到呢。

“皇叔以後每天晚上都給你講故事，”話音剛落皇上眼睛發亮，他頓了頓，“當作念兒白天學習的獎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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