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銀鈴叮得一聲響,慕容琇将軟鞭一收,回頭招呼兩人。雖說大鬧當場麻煩了點,但出了函谷關埋頭往這青山綠水中一鑽,憑他們幾個的輕功和姬洛得天獨厚的推演之能,便可如吳王慕容垂那般頭也不回跑到秦國,料也無人敢追。

不過,慕容琇還是棋差一招,未曾想段艾壓根兒沒動,只是立于馬上揚聲喝問:“阿琇,你當真要棄太原王府于不顧嗎?”

慕容琇裝作耳背,持鞭先推門小卒的手臂,咬牙發力跟着兩人從門縫裏擠出,嘴上辯道:“段艾哥哥,你休要拿王府壓我,我出關又不是不回來了,真真是氣煞人也,說得我如此絕情!”

段艾聞言,眼中一痛,心中浮出苦笑,比之黃連澀口:你于我,還不算絕情嗎?

但他話沒出口,只是将目光落在慕容琇身旁的施佛槿身上,用手狠狠攥住馬上的雕弓,深吸一口氣強令自己鎮定下來,道:“出關一年半載,回來正好錯過來年正月的婚期?阿琇,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你既然要走,我不會攔你,不過,我從王府帶來一物,千裏趕來就是要親自交到你手上。”

慕容琇回頭将信将疑打量他,她雖愛任性胡作,但實際上心思純善,加之當下她心有愧怍之情,不免遲疑一刻,念着段艾同她一起長大,掌軍多年也算是言出必行之人,遂腳步慢了幾分,回身接過段艾抛來的東西。

那東西小小巧巧乃是一方玉佩,慕容琇放在掌心翻看,登時吓出了半身冷汗——這東西樣式不惹眼,做功亦不巧,但那上繪花紋,同那寶釵上的如出一轍!

段艾招呼人把将阖未阖的城門打開,不想在門縫裏把人看扁。慕容琇則幹脆上前幾步,脫口問出:“你從哪裏得來的?”

“是王妃給我的。”段艾如實道,“你離府後她甚為不安,托我尋你。她說這是太原王的遺物,讓我勸你看在你父王的面子和兩家多年交情的份上,不要任性妄為,且好好權衡利弊。”

“王妃?”

慕容琇臉色沉下,心中閃過千萬個念頭:王妃又知道些什麽?是陰謀還是單純搬出父王給我施壓?根據之前小洛兒所言,那惠仁先生同泗水樓中樓和八風令皆有關系,往來信件又出自于阿娘,那阿娘必然也牽涉其中。

那日王府奪簪道破阿娘生死,不願我往下查探,又想隐瞞什麽?會不會山崖絕壁前,小洛兒只道出其中一種推測——‘洛河飛針’即是阿娘——但興許亦有另一種可能,阿娘根本不是‘洛河飛針’,她原先住在塞外,而如今性命正被她們拿捏掌中?

如果是後一種答案,那麽‘洛河飛針’極有可能還在邺城,那八風令亦有可能随在身邊。除此之外,父王又在扮演何種角色呢?

慕容琇攥緊玉佩将其貼在心口,望着這古來雄關,終于陷入僵局——

前路迷霧重重,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賭,賭姬洛還是賭自己?贏則如意,若是輸了,很多事都将付諸東流……但若随段艾回去,倒是能順藤摸瓜,幫大和尚查出八風令的下落,可附加條件就是必須得奉旨成婚。

腦中片段當下如走馬變換,攪得人腦中沒一刻寧靜。慕容琇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咬牙攥拳,半晌後下定決心。

“段艾哥哥,我有一問,你為什麽要請旨呢?”慕容琇忽地睜眼,逼視那馬上年輕的将軍,口中冷冷有痛苦色而無情意。

段艾本不是巧舌如簧之人,和心上人四目相接,一時語塞。

想他一沙場硬漢,如何也說不出柔情話,只能苦心勸慰:“阿琇,你知道的,如今上庸王勢大,兩家岌岌可危。我們自幼有婚約,即便我不想請旨,王妃亦會請旨,就算都沒有,聖上為了平權制衡,也會擇機下旨。”

“我明白了。”慕容琇低聲一嘆,縱身越上函谷關九丈高牆,于城垛上旋足一轉,飛身立于旗槍頂上,城關內外無人不為這突來一手不大驚失色,便是連段艾這樣見慣殺伐大場面的人,也弄不明白所以然,只能深吸了一口冷氣。

慕容琇将手中長鞭一挽,眸光掠向後方那如一點佛蓮的白衣人,眼中慢慢沉澱出痛色。但她知道此刻不是任性的時候,于是調頭正對關內時,人已一展笑顏,朗聲道:“段艾哥哥,我可以嫁給你,但我有一個條件。”

北方兒女本不拘于小節,眼下見她松口,且似是心甘情願,段艾心中歡喜難耐。不過他素來沉靜而非喜形于色,因此只是颔首道:“郡主請說!”

“段艾哥哥,我的母親是晉女,那你願意以晉禮娶我嗎?”

她在樓上振臂一呼,聲音随着長風穿過城樓內外,先不說過往百姓私下議論紛紛,便是段艾帶的軍隊也一時炸了鍋。這其中不乏有思想刻板的鮮卑貴族子弟兵,心頭輕視晉人,紛紛面有鄙夷。

而關外的姬洛亦雙眸圓睜,難以置信。他回頭瞥了一眼施佛槿,只見那位僧人雙手合十,低眉垂眸,不知道在想什麽。

姬洛私心裏覺得,大和尚此刻是應該站出來說點什麽的。

段艾頂着壓力,拍馬向前,于關下将披風一揚,回首揚眉氣沉丹田朗聲發話:“我段艾今起誓,必将以漢禮迎娶郡主,一生視若珍寶,同生同死,同寝同穴!誰若有異議,便是不把我和整個段氏放在眼裏,如有私下非議者,當以軍法處置!”

滿座嘩然!

此言一出,既震懾在場諸人,堵住悠悠衆口,亦向慕容琇剖心表意。

貴族間派系本就錯綜複雜,而今又正臨晉國大将軍桓溫北伐,燕國中人人心有芥蒂,段艾此舉不但有樹敵之危,更頂着不小的阻力。

慕容琇眼波一顫,她又豈不知段艾此心拳拳,然而世間不合時宜的情義最難償還。

慕容琇失魂落魄地從城垛上飄下,局促地搓了搓手,将姬洛招到身前:“小洛兒你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姬洛聞言在雪地裏走了幾步,至她身前委身附耳。

慕容琇低語,話說到一半,忽然拉扯袖子将姬洛拽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保重。姬洛擡頭望她,一時沒說話。

見他發傻,慕容琇輕笑一聲,愣是完完全全把施佛槿晾在一邊,連句交代也無,幹幹脆脆一轉身徑自往關內走,每一步都顯得疏離而蕭索。

段艾眼中有驕傲亦有得意,忍不住露出笑顏,擺手沖剛才那守關的小兵道:“派兩個人護送大師和這位小公子出關。另外備一匹好馬,郡主要随我入京。”

————

出了函谷關,細雪上有薄薄兩行馬蹄印,順着蹄印往前,兩位披甲兵丁牽着馬,跟着施佛槿和姬洛。

姬洛莫名朝後頭回望一眼,只見冷風卷過處,行來的腳印霎時便不複存在。那一刻,他心有蒼涼之感,仿佛人也如這雪一般,冰到骨子裏。再思及慕容琇走前同他耳語的幾句,心中沉甸甸不得解脫,他眼中漸漸沉下光,腦中湧出一個法子。

“兩位兵大哥,且等一等。”

姬洛說完,兩手落在腰帶上,扭頭行到僻靜處。兩位小兵對視一眼,明白是人有三急,當真慢下步子。

也不知段艾有意無意,這倆兵丁偏巧就是不喜晉人的‘頑固’派,如今被派發這等任務,心中哪能不氣,當下借着機會,故意一唱一和沖這少年和和尚說幾句輕慢話來撒氣。

但他們不曉得,姬洛長相純良,但實際狡黠多計。此舉并非真欲解手,而是趁機悄悄繞道後方,趁二人唾沫橫飛,言談正歡,出手将人點昏。

施佛槿側目,對姬洛這一連串動作一句也沒問,反而說了句不相幹的:“怎麽不走了?”

姬洛将其中一根缰繩扔給施佛槿,但大和尚卻沒接,無奈,他只能負手笑道:“大師,你就不想知道阿琇姐姐走之前跟我說了什麽?”

施佛槿沒給他個正眼,趕緊雙手合十,口中誦道:“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注1)”

“別念別念!”姬洛忙打斷他,走到施佛槿打坐的地方,稍稍整理衣擺,就地跪坐下來,正色道:“大師,我覺得你應該去找她。”

話說得這般直白,反倒令施佛槿一愕。

但姬洛沒給他猶豫的時間,而是忙将方才慕容琇拍手道珍重時偷偷遞來的玉佩揚手展示,并挑眉說道:“你若真心有慈悲,怎麽忍心看她深陷囹圄?她舍不得你,你可能舍得她?”

——“若你想要把八風令,我幫你呀。”

施佛槿心中一動,瞧着玉佩上的花紋,想起那晚篝火前慕容琇說的話,腦中弦崩思路開,便縱使他有泰山崩面不改色之能,如今也是眸光閃爍,陣腳大亂。

不該,慕容琇不該如此輕易被誘走!

大和尚想來想去,将沁涼的玉佩攥在手心霍然站起,促聲同姬洛道:“她一定有什麽事情沒告訴我們!”說完,便撿起馬缰牽馬欲走。

從認識至今,施佛槿都是一副老好人的和善模樣,如今見他失态,姬洛心中又喜又憂,不由想:若是叫小郡主瞧見這份關切,不知該多高興。

————

而另一邊,段艾交代下軍中事務,便跟慕容琇打馬北上,他本就是以巡視為借口來尋人,如今人留住了,自然恨不得飛回邺城去成親。

一路上,一人心中歡喜,一人心上拔涼,兩人心思各異,但又偏偏都悶口不說,亦不作表露。

快馬奔出去十幾裏,路過驿站段艾見大雪沒馬蹄,便開口邀慕容琇歇一程,然而喚了兩三聲,慕容琇皆無應答。

“阿琇,在想什麽想得那麽入神?”

慕容琇将外衣攏了攏,難得露出幾分欣然的表情,輕聲道:“沒什麽,只是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

“小時候?”段艾納罕。

……

慕容琇打小養在王妃膝下,但王府內上至王爺王妃,下至仆從奴役,都未對她身世諱莫如深,因此她三歲啓智時,便知曉了王妃并非生母。

一日,也是這般天寒,她抱着手爐偷偷溜進書房,一把抱住慕容恪的小腿蹭了蹭,嬌聲喊:“爹爹,阿娘是什麽樣子的呀?他們都不願意告訴我。”

“琇兒的阿娘……很美。”慕容恪擱下手中的筆,将慕容琇抱在懷中,踱步到了窗邊,遙望庭院落雪紛紛,似可見伊人傾城,迎風而舞。

那滿身殺伐氣的七尺男兒也多了幾分柔情,眼中沉澱着思戀,忍不住會心一笑:“……雖時有幾分刁蠻任性,但心地純良……”他說着說着,臉上多了幾分悲戚,可比伉凜冬臘月的寒涼,“……我知你心有俠氣心懷天下,但自古忠義畢竟難以兩全。”

慕容琇彼時年幼,根本不懂他話中的深意,只拽着太原王的袖子念叨:“爹爹,我還可以再見見阿娘嗎?”

慕容恪摸了摸女兒的頭,安慰道:“阿娘去了很遠的地方,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可是三歲的慕容琇并不懂,她只會哭鬧,任性撒嬌:“阿娘不要我了,是不是阿娘不喜歡琇兒!”

“不是的,阿娘怎麽會不喜歡琇兒呢。”慕容恪好脾氣地蹲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臉,輕聲道:“她給琇兒準備了嫁妝,等你出嫁那天,也許就能看見她了。”

……

很久以來,慕容琇都默認記憶中慕容恪的話是哄孩子的委婉之語,是睹物思人的安慰,所以府中上下都和她一樣犯了錯,将‘去了很遠的地方’的燕素儀當作死亡的避諱。

直到那日在山崖讀到那兩句詩後,慕容琇突然恍悟:父王說這話時眼帶溫柔,而并非悲痛,他知道阿娘不是死了,因為在他心裏,一定認為阿娘還會回來。

不論父王話中有沒有別的意思,慕容琇都覺得她都必須要“嫁”一次人,而且要越浩大越好!

慕容琇心中暗有權衡,握着杯子正對着皚皚白雪出神,突然有一人執起她的手,一只哨子伸過來在她眼前模拟鳥雀的叫聲,吓得她手中的杯子差點砸了腳。

“段艾,你幹什麽?”

“沒什麽,就是想吓吓你……”段艾将那哨子貼身收好,語氣不甚在意,可心中卻不禁嘆道:阿琇,你方才說小時候,你可知小時候但凡你有一點兒不開心,只要用這哨子一逗,便會立刻開懷大笑。

注1:引用自《觀妙章》

作者有話要說:  劃重點:修修改改決定文中人物不能開上帝視角,既然姬洛可以從已有線索裏推出大多數人的都會想到的那種可能,那麽慕容琇也有可能往其他方向推,其實也算一種邏輯的完善吧,當然,結果肯定只有一個。

這章內容比較多,怕混淆多說一句(理清楚的小可愛請忽略本段):文中慕容琇三歲時的片段大致解釋了王府裏她娘死了的流言是怎麽來的,其實就是慕容恪無心的安慰(你娘去了很遠的地方這種話)傳出去,大家都誤以為是安慰小孩子的,然後就引申了,其實慕容恪根本沒有否認嘛……

皮一下玩一波文字游戲,一把辛酸淚盡在內容提要,別打別打,再次頂鍋跑

PS:這兩章可能比較糾結,但是真的真的鋪墊夠了,馬上就要撥開雲霧見月明啦~

麽麽噠小可愛們~謝謝親們的支持~謝謝小可愛們的營養液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校園修仙狂少

校園修仙狂少

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