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永和三年,夏。

出夔州, 行至滔滔黃河, 一騎妙齡女子白衣裹身, 頭頂挽了一個傾髻,沒有過多簪飾,唯有兩條繡着蘭草的發帶迎風而舞。

“老人家,邺城可是從此路去?”她秀口一張,向路邊茶寮老翁讨了一杯清茶, 三兩口灌下肚,順口問道。

老翁一驚,失手打翻茶碗,忙往她馬前一攔:“北邊的人逃都逃不回來, 小女娃為何想不開要去那胡蠻子的地盤!聽說那大趙天王石虎, 可是吃人食肉的!”

“老人家有所不知, 既知此人無道,我等通曉大義之士, 如何能畏首畏腦, 必當學那聶政荊軻,刺韓傀,殺秦王!”

馬上的女子拍着胸脯, 渾不在意。她雙腿一夾馬肚,從老人側邊躍開,打馬奔走,口中盡是自豪:“老翁且看看, 我燕素儀此去誅暴君,定然仗劍而去,仗劍而歸!”

“哎!”老翁伸手撈馬缰卻被避過,只能頓足連連嘆氣,“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傻姑娘诶,若那大趙天王那麽好刺殺,要那夔州天塹、江淮一線陳兵數十萬又有何用喽?”

人是二八年華,燕素儀雖然有幾分小女子的任性驕縱,但也不是無腦的莽夫,她知道直愣愣殺過去,連石虎的面都見不着自己就得死在亂兵之下,于是憑着那點小聰明和武功,扮作宮婢混入趙王宮蟄伏。

燕素儀入宮,正好撞上一場大風波——太子石邃弑父篡位的事情敗露,被囚禁于東宮後仍然賊心不死大鬧一場,最終被石虎賜死,另立石宣為太子。

為了平衡朝中勢力,不願讓石宣重蹈覆轍,因而,石虎刻意扶持石韬,讓其掌數十萬兵權,兩相制衡。至此,上下人心惶惶,紛紛觀望站隊,內裏暗流湧動。

石邃死,其母也亡,宮中另立新後,立時忙作一團。

燕素儀逮住機會,趁儀式人多之際,出手刺殺石虎。然而石虎為人冷酷無情,竟然拿後妃女眷擋刀,燕素儀聽女子啼哭,見人嬌柔無力,頓時心中下不去狠手,功虧一篑。

那夜生死關頭,燕素儀闖出立後儀典,一路在中宮奔走逃亡,被追至西北角時才勉強擺脫禁宮侍衛。她往牆根下樹影裏貼直一靠,正待松口氣,繁茂的樹枝上突然伸出一只手扣住她皓腕,将她帶了上去。

“放手!你是誰?”燕素儀不知敵友,不願為他所鉗制,當即紅唇一抿冷着臉,掄起大臂往那人胸口一記重靠,誓要将人推下樹杈。

然而,撈走燕素儀的男子卻早猜到她有這番動作,右手一個地包天,以力氣死死壓住她的拐肘,從背後将她圈在懷中,一把捂着她的嘴巴。

這時,斜地裏沖殺出一隊兵甲守衛,正打她剛才站立的視線死角來。

燕素儀倒抽一口冷氣,乖乖閉了嘴巴。她萬萬沒想到,就是這一搭手,從此宿命糾葛,癡纏如斯。

等追兵走了,耳畔有人戲谑,方才那個亂中救他一命的男子嘻嘻一笑:“喲,姑娘單槍匹馬闖宮闱,倒是比一般男兒更有膽色,只是你可知曉,趙王暴虐,想殺他者幾何,若沒點保命之術,哪裏還輪得到你操刀。”

燕素儀雖沒有普通閨秀的拘泥,但也曉得男女之間的禮制,眼見此人說話和動作皆過分親近,她渾身不适,素手重重一推,道:“你在說什麽?”

原來,男子叽裏咕嚕說的并非晉語。

沒料她忽然轉身,兩人立時四目相望。

左邊兒的男兒穿着夜行衣蹲在樹上,玉面劍眉,眼眸如星燦。燕素儀瞧他發上有細辮,耳上有珠玉,大着膽子伸手從他辮發下撩過,一臉恍然:“哦!原來你是個鮮卑人!”

男子睜眼,亦仔細打量右邊兒的女人,見她雖一副宮女裝束,但此刻因為匆促夜奔,悶出的細汗洗去臉上胡亂的妝點,已能從杜若幽蘭般的氣質中,看出清麗脫俗的天人之姿。

“我當晉女都縫衣繡花,原來也愛舞刀弄槍!”男人捉住燕素儀的手,對她疏朗一笑,用不怎麽地道的漢話問道,“你可喚我玄恭,姑娘應該怎麽稱呼?”

“呵,你讓我說我就說,我又不知你好壞,何況你也說了宮闱禁地,你能出入如常态,想來也非凡子,三言兩語想套我話,萬一你別有所圖呢?”燕素儀雖心中警惕,可瞧他容顏姣好,少女心不免生出幾分好感。

慕容恪盯了她兩眼,伸出食指晃了晃,壓低聲音笑道:“哈哈哈,非也非也。姑娘素裳白面,身無長物,可在下卻有耳飾環佩乃東海碧玉;姑娘武功了得,可在下自認不輸拳腳;姑娘有姝麗天顏,可在下亦自問貌比潘安。”

他向前傾了傾身子,嘴唇幾乎擦着燕素儀的雲鬓,熱氣直呼在她耳廓上,語帶無奈:“如此看來,我究竟是圖姑娘之財,姑娘之武,還是姑娘……之貌呢?”

“你!”燕素儀向來牙尖嘴利,從來都是別人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如今換作自己吃癟,當然十分不服氣。可眼下非常十分,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她只能眼珠子一轉,趁機狠狠給慕容恪來了一腳。

後者也不是吃素的,見她一腿掃來,立刻就着樹幹一跳,等腿風落下,再伸手攀着樹枝一繞,又落回原地。

“別打別打,是我有所圖謀,是我有所圖謀。”慕容恪看她脾氣雖大,但心思單純,說不過就動手,打不過就憋氣,腮幫子鼓鼓,可愛不已,便繼續逗她,“這石虎遷都邺城,搜刮民脂民膏,大興土木建造的趙王宮富麗堂皇猶如迷宮一般,姑娘能在其中不露馬腳,且行走有方,可見聰慧至極!鄙人确實有所求。”

“就是迷宮也難不倒我,你可是要我帶路?嘻嘻,那得看你怎麽哄得本姑娘高興喽,帶你一程也無妨。”燕素儀嘴上說着提防,可被他一捧一誇,驕傲之下便輕而易舉又被套出了話,“怎麽,你也想殺他?這皇宮地勢不是阻礙,不過他身邊的幾個護衛卻頗為棘手,不對,也不是棘手,就是人多勢衆,叫他趁亂給跑了!”

“現在不是時候,等他們自相殘殺,不成氣候再說。”慕容恪沉下聲來,他十五随軍,出将入相,那份深沉與謹慎的氣度無人能出其右。

燕素儀畢竟是個女子,心腸不比鐵石,聽他的話,回想起在宮中所見所聞,那東宮太子說賜死就賜死,牽連黨羽連同無辜家人說殺就殺,百來條人命如草芥,血流如落紅,父子相殘,比外人還狠。

“再等下去,那……那得死多少無辜的人呀?”燕素儀嘆氣,小聲嘀咕。

“你真傻,千秋霸業,必定是白骨堆砌的,何況,身處漩渦,有幾人能獨善其身?”慕容恪不以為意。

燕素儀卻雙手叉腰,一副不悅的樣子,道:“好呀,就算這趙國王不王,臣不臣,可那些無辜百姓又如何?受欺壓的北地晉人又如何?縱然閣下有族類考量,但我看你也是有識之人,你應當幫個理字。”

“有趣。”慕容恪眼睛一亮,他抻腳往屋瓦上跳,本欲離開此地,可這會子聽她說話,不由又耽擱下腳步,回首凝視,“怎麽說?”

燕素儀靠在樹上,雙手抱在胸前:“但凡有良心的血性之士,必然辨善惡,知大義,殺殘暴無度之輩,斬奸詐宵小之徒。何況,我們樓……我歷來敬重的一個人曾時時嘆道,神祇造人,天下萬年前同出一脈,為何非得分清誰是誰呢?”

“我問你,你武功這麽好,趙國若傷你族人,你會不會出手?”燕素儀頓了頓,板着臉問道。

“當然會。”慕容恪心想,當年石虎攻打鮮卑段氏,自己帶兵在棘城大敗趙國軍隊,何等威風,犯他族人者,自然要誅。

燕素儀話出正義慨然,可說道這兒,自己又先沒了底氣:“那若傷的是其他無辜的人,你會視而不見嗎?”

這話分明要将眼前人同道義捆綁,從立場來看,她也是站不住腳的,但她向來沒有顧忌,有話就說。

這十幾年來,燕素儀都待在泗水那片不見天日的桃源之中,如今見着餓殍遍地,兵痞無賴,殘虐暴政統治下的民不聊生,心中自然希望有人能出頭。

可世上事偏偏強求不來,她怕聽到眼前人不期的答案,又埋怨于自己的力量弱小,心頭不免空空——如果連他們這般習武之人都覺得毫無希望,那麽在水火之中煎熬的人又該如何活下去?

“我在南邊的時候,見晉國流民流離,很可憐,于是恨極了趙國的人;可是當我走到趙國的時候,看到趙人百姓在當權高壓之下,整日戰戰兢兢,仍然活得很可憐,我不知道該恨誰了,好像誰都活得不快活。”

想到這裏,她心中多了幾分傷感,眼中流露哀色。

慕容恪觀察入微,察覺到了她情緒的變化,只當她心腸軟,嘆道:“你知道九州八荒有多少人嗎,人是救不完的。有欲望,有野心,更有猜忌,當這三樣東西并重之時,別說人命輕賤,便是血脈相連的同宗同族,也可以翻手無情。”

“原來這是個吃人的時代啊,早知道我就不出來了!”燕素儀哀嚎一聲。

“不,我卻覺得這是個英雄輩出,群雄逐鹿的時代。”慕容恪卻兩眼生光,雙手握拳,血脈贲張,竟似要橫刀立馬,大幹一番作為,“你們晉人有句話說的好,‘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注1)”

燕素儀奇道:“你覺得自己是個英雄?”

慕容恪滿是自豪:“自我十五歲行……”行軍打仗沒道出,他顧及身份,忙改了口,拟作江湖人的口氣,“……行走四方以來,從無敗績。”

“真的?”燕素儀往他身前一湊,拿餘光偷偷瞧他,心中已經打定主意,不管這個人願意不願意,也要拉他下水。

果然,趁慕容恪思索如何答話時,燕素儀虛晃一招,讓慕容恪在牆頭露了身形,被值夜追捕的禁軍瞧見了,被迫卷入渾水之中。

“快跑呀!”燕素儀叫了一嗓子,抓着慕容恪的手臂從樹杈中飛出,一時輕功運到至極,沿着屋脊飛速奔逃。

慕容恪心中大冤,又氣又惱。然而聽她沒心沒肺這一喊,拉這自個兒前後攜手匆忙奪路,慕容恪又覺得有些稚氣和好笑,便勾起唇角,漸漸同她并肩而行:“你受傷了,又把我卷進來,若我棄你不顧,對你有什麽好?”

“唔,因為我偏就是想要刺殺石虎,他是個無道之人,可我一個人殺不了,我得找個幫手,本姑娘看上了你。你如果想殺他,就得趕緊了,你露了身形又不幫我,等這暴君有了防範,你可就沒下回啦!”燕素儀說出這番話來,絲毫不臉紅心跳。

看她打亂自己全盤計劃,偏偏還說得一副理所當然,慕容恪一噎,嘆道:“你真是……任性妄為,人要量力而行的!”

于是,半個時辰後,兩人聯手殺了個回馬槍。

可惜石虎已有防範,只得一點傷,殿前大将認出了幾年前棘城交手的少年将軍,直呼一聲“慕容”。

“什麽容?”燕素儀沒聽清,忙問。

慕容恪一把将她推開,忽悠道:“他們誇你有貂蟬之容,二喬之貌。”

“我才不信你說的。”燕素儀咋舌不聽,不過聽得甜言蜜語,心中還是極為高興。刺殺作了一場笑話,縱然此刻大勢已去,她卻沒有半點郁結,反而殺出了暢快淋漓之感,“讓他曉得姑奶奶飛針的厲害!怎麽樣,我們不如比比看誰先逃出王宮地界。”

由此,兩人将趙王宮一頓大鬧後罷手,引着追兵在幾處宮殿間東竄西逃。待到東方初明之時,兩人才徹底擺脫後方的尾巴,踏出內庭禁衛。

“你對北方很熟嗎?你能不能幫我找個人?”燕素儀一邊跑路一邊問。

“你千裏迢迢來北方除了行刺以外,就是為了找個男人?”慕容恪不免多嘴了兩句,“他是誰,你的情郎嗎?”

“呸!”燕素儀面紅耳燥,嗔道:“是我師兄。”

“原來你沒有心上人。”

燕素儀掐了他一把,不再搭理人,扭頭憑借一手好輕功,外加三分小聰明,出得這趙王宮,僥幸勝了慕容恪半步。

“你贏了。”慕容恪落地,笑着問道,“你想要什麽?”

燕素儀立地想了好一會,既沒有要金銀錢財,也沒有從慕容恪那裏套問消息,反而提了個古怪的要求:“我要吃那方通衢大街上新出的果脯,要最甜的那種,敢不敢?”

“好,你在此地找個地方躲着,我去給你買。”慕容恪爽快地答應了,果真轉頭就走。

饒是石虎做夢也沒曾想到,這夜宮中大鬧,他遇刺受驚,發布檄文追捕的刺客非但沒逃,還不慌不忙留在邺城光明正大買吃食。

可惜,待慕容恪回到原處,卻早沒了燕素儀的蹤影。他站立了一會,從每樣果脯裏挑出一顆放在舌尖上嘗,直到嘗出最甜的那種,才滿意地笑了笑。

作者有話要說:  難得把有話說放在前頭——

因為主線的時間全在姬洛身上,所以涉及回憶、配角支線、和平行時間線,以及無法完全用對話呈現的內容我都會以類似番外的形勢呈現,但是為了能配合前後文章劇情,甚至解答一些伏筆,所以會直接接在正文裏,用()标出來主要人物。

(【劃重點】!!)為了故事的完整性,比如1.一些過去與現在的伏筆和2.暗線的呼應,以及3.人物形象的豐滿,不建議大家直接跳過,因為整篇文的細節和伏筆還是很多的,錯過了有可能接不上劇情。當然,最終選擇權還是在大家~

注1:出自《荀子·天論》

謝謝小可愛們的支持,看文愉快~實在不會寫感情戲的我……硬發糖_(:з」∠)_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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