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元幼祺翻出顧府的高牆之後,先折回了自己的王府中。
直到步入府中,她的腦中盤盤轉轉的,自始至終都是顧蘅的那句話——
“你想擁有我嗎?”
元幼祺自記事起,從沒吃過什麽真正的苦。因着她尊貴的身份,父皇寵愛,母妃更是疼愛到了骨子裏,是以,除了在禦書房讀書以及習武、學騎射功夫的時候受過的勞累,加之幼時淘氣受的責罰,她長到如今,都不知道吃苦為何物。
而在衣食用度上,她可謂是在富貴之中泡大的。對于“欲.望”這樁事,她幾乎沒什麽概念。她從沒短缺過什麽,自然也就沒有急切地想要擁有什麽的想法。
但是,顧蘅是唯一的例外。只有在顧蘅這裏,她才真正明白了何為“欲.望”。
總的說來,顧蘅的這個問題,太誘.人了。誘.人得以至于元幼祺舍不得不想,卻又不敢深想。
因為,要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太難了。
何況,元幼祺發自內心地只想給顧蘅肯定的答案。
她不敢構想,自己若給出否定的答案,結果會如何。當然不是顧蘅的結果,而是她自己的結果。
元幼祺有一種預感,即,若她最終不能夠擁有顧蘅,那麽她這一生,都做不到擁有第二個人。
這是個事關一生的問題,更是事關許多人生死的問題,她需要時間考慮清楚。
果如顧蘅所料,元幼祺回到自己的府中,首先着人備了浴湯,洗去了身上的酒味,和來自顧蘅的氣息。
元幼祺很清楚,自己的母妃是絕頂聰明的。通過自己身上的氣息、衣着、配飾,便能将自己的行蹤猜得八.九不離十。她可不想讓母妃猜到自己悄悄去了顧府,見了顧蘅。
一則,她不想讓母妃擔心生氣;二則,她更不想給顧蘅樹敵招麻煩。
須知,顧蘅日後是要入宮為昭妃的。而母妃掌管六宮,位同副後,想找顧蘅的錯處,太容易不過了。
不錯,元幼祺打算入宮見她的母妃。
今日因着元淳周歲宴的事,以及顧蘅之約,她還未入宮給母妃問安。再則,白日裏在濟南郡王府中沒見到太子夫婦駕臨,元幼祺直覺這其中必定有什麽重要的緣故。
她是皇子,縱是再閑散,對于政治的敏感度,還是不缺少的。
除卻這兩個緣由,她入宮見母妃,還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事涉顧蘅抛出的那個問題。內心深處,元幼祺無比渴望,某一日能給顧蘅肯定的答案。
沐浴罷,元幼祺先派了心腹宦侍入宮去向母妃禀報自己即将來問安的消息。這亦是韋賢妃為她立下的規矩,特別是日落後入宮,必得提前知會。
元幼祺想不出母妃何以如此謹小慎微,但既然母妃如此要求,她便照做。
那心腹宦侍急急地去了。元幼祺自顧自穿好了外衫。因着性別的秘密,她沐浴時從不用人伺候。
她看了看時辰,估摸着再不入宮怕是宮門便要下鑰了。她于是帶了唐喜,以及幾名貼身的侍衛,出了府門。
唐喜牽過元幼祺的坐騎,元幼祺扳鞍上馬。可是,她的左腳踩上了馬镫,右腿剛向馬背上跨的時候,突覺左腿一軟,像踩在了棉花上一般。
她心頭一驚,本能地雙手扣住了馬頸。然而,她的雙臂也莫名其妙地使不上力氣,接着便是一個趔趄,栽了下來。
“爺!”幸虧唐喜眼見手快,驚呼着沖上來,扶住了元幼祺,她才不至于以頭搶地。
元幼祺被他攙扶着,立在原地,頗覺怪異——
是醉酒了嗎?
那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前的事了,怎還會四肢綿軟使不上力氣?
何況,方才翻顧府高牆的時候,甚至湯浴的時候,并沒有任何不适啊!
“爺您沒事兒吧?”唐喜仍心有餘悸。
元幼祺面容古怪,搖了搖頭,道:“無妨,走吧!”
她說罷,再次扳鞍上馬。
這一次,如往常般順利。
或者,是因為第一次飲了這麽多酒,身體一時不适應吧?
路上,元幼祺心道。
當她遠遠地看到禁宮宮門的時候,那種四肢綿軟使不上力氣的感覺又來了。元幼祺皺了眉頭,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當她帶着随從走入鳳儀宮,兩旁當值的宦侍向她躬身見禮的時候,她不止覺得四肢綿軟,更有一陣急劇而短促的抽痛自她的小腹部猛蹿了上來,嗓子眼兒還有股子惡心的感覺翻湧着,令她整個人都覺得極為不耐。
直到她撐着給韋賢妃行了禮,陪坐在一旁的時候,那種酸軟無力又抽痛煩惡的感覺,不僅沒有消失,還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韋賢妃亦是剛剛沐浴過,拉了元幼祺坐在自己的身邊,聊起了今日元淳周歲宴上的種種。
她是個極精細的女子,元幼祺的不對勁怎會逃過她的眼去?
“寶祥,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韋賢妃焦慮問道,素淨的手掌已經覆在了元幼祺的額頭上。
本是想試一試是否發燒的,卻摸到了滿手掌的冷汗。
韋賢妃于是大急:“這是病了?告訴母妃,哪裏不舒服?”
她将元幼祺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金貴,元幼祺的身體哪怕有一點兒不适,她也會擔心不安至極。
元幼祺已被小腹處的絞痛折磨得快要直不起身子。她咬着牙,豆大的汗珠子從她的額角滾落,她的臉色慘白,顯是疼得抗不住了。
“母妃……”元幼祺艱難地呻.吟着,“肚痛……惡心……”
這發作如病來山傾、排山倒海般洶湧,她無力地半伏在韋賢妃的懷中,大張着嘴,幹嘔了幾次,都未曾嘔出什麽結果來。
“寶祥!寶祥……”韋賢妃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
她手足無措地摟抱住元幼祺的身體,腦中一時間亂作一團,毫無征兆地蹦出來四個字:有人下.毒!
一旁服侍的宦侍、侍女,亦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他們更是慌了手腳,沒了主意,都有種大禍臨頭之感,無不雙膝一軟,跪伏在地,瑟瑟抖着,似乎這偌大的鳳儀宮即将迎來一場毀天滅地的劫難。
韋賢妃畢竟不尋常,她定了定神,依舊摟着懷中神情痛苦的元幼祺,啞着嗓子一疊聲喚道:“潘福!快!快去請範朗!快去!”
潘福算是衆侍從中相對淡定的那個,慌忙答應了,疾步便往外跑去。
卻被韋賢妃喝住了,“此事……此事切莫聲張!不許……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潘福是個沉穩精細的,聞言,登時明了,簡短應了一聲“是”,便快步出去了。
韋賢妃面上的焦慮未減弱分毫,她緊緊地抱着元幼祺已經被汗水溻透了的身體,顫着聲音寬慰着:“再忍忍……寶祥你再忍忍啊!範朗很快……很快就會來了……”
她如此絮絮地說着,與其說是安慰着元幼祺,倒不如說是安慰着自己。這一瞬,她怕極了,怕元幼祺突然,毒發身亡。
“娘娘且請寬心,殿下已經無礙了。”範朗從元幼祺的手背上撚起最後一根銀針,又為元幼祺切過脈,方有把握地說道。
韋賢妃倒像是剛從鬼門關走過一個來回的那個,聽到那一句“無礙了”,整副心神才松緩了些。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元幼祺稍稍現出些紅暈的臉龐,一手緊緊拉着元幼祺的手,似乎怕一松開自己的孩兒便會消失不見了;另一只手擎着絹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元幼祺額上殘存的汗珠兒,仍心有餘悸。
“範卿,多謝你了。”她疲憊道,仿佛被之前的變故抽盡了渾身的力氣。
範朗忙欠身道:“娘娘折煞微臣了!”
“母妃,有範大人在,你別擔心。”元幼祺心疼地反手拉住韋賢妃的手,幅度小小地搖了搖。
韋賢妃見她猶能笑得出來,犯愁地直皺眉。
再妙手的郎中又如何?真是要命的病症,便是神仙也沒辦法。
她怕極了,更恨極了,咬牙道:“範卿,王爺究竟是何症狀?”
到底是什麽原因造成的?
韋賢妃不信,元幼祺會有什麽隐疾。
範朗聞言,面露難色,看了看韋賢妃,又看了看躺着的元幼祺,欲言又止。
“怎麽?有什麽說不得的嗎?”韋賢妃沉聲道。
“此處只我母子二人在,範卿不必有什麽忌諱。”韋賢妃又肅然道。
元幼祺其實對自己的病因也是極想知道的。可是,不知為什麽,她又怕範朗說出來。
之前,當範朗施針,她的疼痛緩解的時候,她本能地在腦中過了一遍今日入口的東西。她并不傻,她亦猜想有人暗中對自己下.毒。而要下.毒,極大的可能是從自己的飲食入手。
是在鳳鳴樓中嗎?還是自己的府中夾雜進了奸細?亦或是,在四哥的府中?
無論是哪一處,這件事都足夠驚悚的了。元幼祺甚至從沒想到過,某一日,她會被躲在暗處的不知什麽人在飲食上動了手腳。
若是來自鳳鳴樓,以母妃對自己的疼愛,會對鳳鳴樓的人員大清.洗吧?
若是來自自己的府中呢?堂堂郡王府,竟被細作鑽了空子,簡直就是有恃無恐,視她們母子二人為無物。
若是在四哥府中呢?那便更複雜了,今日去慶賀的人,太多太多了。
而最可怕的是,如果真的有人自己下.毒,不管這個人來自哪裏,無疑會掀起朝堂內外的滔天巨浪。恐怕,許多人的身家性命都堪憂啊!
元幼祺這廂不安地想着,那邊韋賢妃已經拉下臉來,急怒道:“你這是要急死本宮嗎?!”
範朗自知瞞不過去,只得無奈坦言道:“娘娘請息怒!不是臣有意不說,只是,這件事不是尋常事,恐怕……恐怕會引起大變故啊!”
“如何處置,本宮自有決斷。你只需将實言相告,便是盡了你的職責,”韋賢妃此刻已經尋回了往日的從容威儀,“本宮身為王爺的母親,難道自己的孩兒中了劇.毒,連知道真相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範朗凜然,慌忙回道:“娘娘!恕臣直言,王爺并非中.毒,而是……而是服了一味霸道狠藥。”
不是中.毒?
母子倆皆詫異地看向了範朗。
範朗有一瞬的尴尬,定了定神,續道:“這種藥方其實極難見到,臣也是在跟從恩師習學的時候偶然聽恩師提起過……這方子多是富戶宅門內正妻妒忌丈夫專寵妾室,配來偷偷下給妾室,從而造成妾室……咳,造成妾室無法致孕的。恩師曾說,因着這方子太損陰德,尋常稍微有些醫德的郎中都不肯配制,是以鮮有人知。積年下來,怕是只有精研醫經,又極富經驗的醫者,才懂得如何配制。”
韋賢妃久經權力場,自然想得比元幼祺更遠,反應亦必元幼祺快得多。她的腦中霎時間轉過了許多個念頭,突地想到了某種可能,已是被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
“範卿,據你所說,這方子是用在女子身上導致無法致孕的,若是……若是用在男子的身上呢?會如何?”韋賢妃的聲音有些難以自控的顫抖。
範朗微訝,忍不住瞥了一眼元幼祺,忙又轉回了目光,輕咳一聲,道:“據臣推斷,這方子若是用在男子的身上,想來……想來只會耗損身體根基,并不會……并不會有什麽可怕的效果。”
韋賢妃聞言,登時臉色煞白——
果然,印證了她的猜想:有人已經懷疑,或者已經知道寶祥的真實性別了!
那麽,這藥下的,是投石問路,還是故意要毀寶祥?
甚至,會不會意圖在某個衆目睽睽的場合令寶祥發作,然後大做文章?
韋賢妃如此想着,平素溫和淡然的眸子中迸射出了兩道狠厲——
若已經有人打起了寶祥的主意,那便不必客氣了。
遲早,這一步也是要走的。
她心中既已決斷,便馬上喚進了潘福來,吩咐道:“馬上去知會游總管,就說會稽郡王身中劇.毒!”
告訴了游總管,便意味着皇帝知道了。
韋賢妃的唇邊勾起了一個冰冷殘忍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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