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推日

阿苦霍然一驚,兩手捂着屁股跳着後退了幾步,滿臉都漲得通紅:“你——你給我滾開!”

她這一聲大叫頓時惹來了不少圍觀者的目光。四處的小樓上甚至還有人開了窗下望,笑嘻嘻地道:“小阿苦,這樣對客人可不好。”

阿苦扭頭怒瞪她:“你也滾!”

那女子輕笑着哼了一聲,一手拂上了窗子。阿苦又一個個将圍觀的人給瞪了回去:“看什麽看,很好看嗎?信不信我挖了你們的眼珠子!”

她罵着,罵着,眼眶有些濕,卻拼死不敢去看未殊。未殊此刻詭異的沉默,被她當做了一種無聲的嘲笑。

她卻不知,未殊已經将汗濕的手在雪白的袖子裏擦了幾遍,幾次想開口,喉頭卻是幹澀的,往日裏無所不能的仙人此刻竟不知如何面對一個尴尬期的女孩子羞窘的怒火。

但見阿苦狠狠地一跺腳,就往院落後方奔去了。他來不及多想,即刻跟了上去。

“哎哎,這位公子——”一個嬌俏的小丫鬟攔住了他的去路,眼珠子機靈地轉了轉,“後頭可不比前邊,後頭可不是随便能進的吶!”

未殊愣了愣神,再去掏口袋——方才那一只玉環給了出去,現在他當真是什麽也沒有了。不得已,他往回走了幾步,便聽見前廳那邊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時已夏末秋初,這地方卻因為人多而顯出分外地燥熱,烘得他的心也難以忍受了。

他慢慢走到了紅牆邊,玉樹臨風地一站,擡起頭——

開始估測日影的移動。

算天算地,這大約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習慣,總之他從來不會無事可做。

他在心中畫出了一百格的圓形日晷,然後,太陽便随着那日晷中心的标杆旋轉……旋轉……

滴答、滴答。

是他心中有一只銅漏壺,标尺上有十二個刻度,壺口流水不絕,那标尺上的刻度便一分一分地露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算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什麽也沒有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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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相信,日月星辰是這世上最可靠的東西,只要肯下功夫進行絕對細致的計算,就一定能求知它們的真相。可是這一回,他連太陽所經行的天域都看不清晰了。

他想回去了。

忽然,身後響起了一個不算陌生的聲音:

“你別多想。”嘆了口氣,“阿苦就是那個脾氣,從來只有人哄她,沒有她哄人的道理。”

他轉過身,卻是這妓院的老鸨,剛剛才收了他一只玉環的。她微微笑着說道:“第一次來吧?阿苦真是朋友多。”

這兩句話乍一聽來毫無關聯,其實卻充滿了玄機似的。未殊道:“阿苦的朋友很多麽?”

“是啊。”窦三娘悠悠道,“這丫頭,別看她到處惹事,其實她挺能招人的。當年弋娘抱着她來時,就是只笑不哭,你說,一個只笑不哭的姑娘家,誰不喜歡啊?”

她明明也會哭的,在她要騙人的時候。未殊在心裏默默地說。

“今日她比較特殊。”窦三娘神秘兮兮地道,“你還是莫去招惹她了,她現在就是一刺猬。既然以前沒來過,要不要我給你找幾個?看你這身板,應該會喜歡有風韻的吧?——啊喲!”

一只爛透的梨突然被扔了下來,直直地砸中了她的腦袋,汁水橫流在她臉上。窦三娘整個人都傻了,閉着眼睛大叫:“小王八蛋!”

“哐”地一聲,不遠處小桃樓的窗戶被重重關上。未殊循聲望去,卻只看見一掠而過的側影,他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不知為何,他忽然心境愉快起來。

“讓我進去吧。”他說,“她聽我的。”

***

阿苦大手大腳地攤在床上,仰面望着床頂,可是那輕紗帳子一飄一蕩的,最是讓人心煩。

小葫蘆小心翼翼地将窗子開了一角,看了一眼又趕忙合上,回頭對她道:“他不見啦。”

走了?走便走吧。

阿苦沒好氣地想着,心裏好似堵了一口氣,幹脆一轉身子對着牆。

“你何必呢?你放他鴿子他沒計較,還等了你一整天。”小葫蘆無可奈何地道,“你那什麽什麽,又不是他的錯。”

“就是他的錯。”

“他還好心提醒你呢,你真是。”小葫蘆朝天“嘁”了一聲,“他要是不提醒你,你便這樣出去了,還不知有多丢人。”

“就是他的錯。”

小葫蘆側頭看了她半晌,語氣軟了幾許,“肚子還疼嗎?你昨天疼一晚上沒去上課,這不,他就來看你了,你還嫌這個嫌那個……”

“就是他的錯。”

小葫蘆再也說不出話來,憋着氣道:“你就別扭吧,看不別扭死你!”一起身便往外走去。阿苦閉了眼睛,死咬着嘴唇,心裏想,快滾吧快滾吧,都給我滾得遠遠的!

她聽見小葫蘆開門的聲音,然後,卻沒有聽見她關門的聲音。

她的耳朵豎了起來。

好像感覺到了什麽異樣,她的脊背都僵直了,就是不敢回轉身來。

“你會算時辰麽?”

那個聲音終于清清淡淡地響起了。

阿苦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瞪着他道:“誰叫你進來的?”

而小葫蘆已經走了出去,順手将門關上了。

未殊往桌子上掠了一眼,阿苦立刻蹬着鞋子下床,将那些亂七八糟的練字紙一張張全都收了起來,卻半天沒有再轉身。

“快黃昏了。”未殊說,“今日的太陽下山早了一些,我算了很久也沒算準确。”

她背對着他,聲音悶悶的,“你不是最厲害的嗎,你也有算不準的時候。”

“我昨晚就沒算出來。”未殊靜靜地道,“我沒算出來你出了什麽事,只好來找你。”

“那說明我沒事。”

“你有事。”

“我沒事。”

“你沒事的話,為什麽不來上課?”

又來。

阿苦整個人都要被他問垮了,聲音卻還是冷的:“關你什麽事?”

未殊頓了頓,“我是你師父。”

阿苦冷笑一聲,“虧你還記得。”

未殊很明顯地怔了一怔,“為什麽這樣說話?”

“我一向都是這樣說話。”

未殊沉默了,目光裏光影浮沉,她看不清楚,也不耐煩看。她的手撐着桌子,手指一點點将字紙揉成了團,“你還不走?”

他看了她一眼,就往外走去。

那一瞬間,阿苦好像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癱坐在了地上。她背靠着桌腿,雙臂抱着膝蓋,将臉深深地埋了進去。

為什麽這樣難過?

她明明比誰都有常識,癸水再痛也痛不死她。

可是為什麽這樣難過?

是因為在他面前出了醜,還是忽然發現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出了醜?

他根本什麽都不在意,他沒有表情,他沒有情緒,他沒有心。

她沒有聽見門扇關了又開的聲音,但是她聞見了一陣清幽的甜香。她擡起頭,一碗深紅的藥已經遞到了她的面前。

“我加了紅糖。”他輕聲說,“不會苦的。”

她呆呆地看着那藥,“我喝過了。”

“她們給你熬的不好。”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她撲哧一聲笑了。

“原來你還懂千金科?”她睨他一眼,眼風輕飄飄的,像是一種撩撥。

“最近學的。”他的目光淡淡,對于她的喜怒無常已然習慣,只是一錯也不錯地凝注着她。

她捧起了藥碗,咕咚咕咚便喝了個幹淨。然後将碗一丢,拍拍灰塵站起了身,示威一般地道:“我不怕苦。”

“嗯。”他點了點頭,“是我怕。”

她一怔,總覺他話裏繞了幾層意思,可是她卻連一層也琢磨不透。貴人們說話就是這樣,從來不爽快。

夜色悄然降臨。阿苦判斷晝夜的标準是外間的聲響。她側耳聽了一陣,推杯換盞,燕舞莺歌,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你還不回去麽?大晚上的,從南到北,路可不好走。”

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似乎還真的想走了,卻先低身拾起了她的藥碗。他的衣袂似乎與她的摩擦了一下,她的心咯噔一跳,便倉皇問了一句:“你的臉怎麽回事?”

“哦。”他淡淡道,“我戴了人皮-面具。”

她吃了一驚,“人皮-面具?就是、就是話本裏那種,易容?”

他想了想,“也許是吧。”

她一下子被勾起了興致,繞着他的臉轉了好幾圈,越看越怪異,卻說不出哪裏怪異:“所以你那天……那天在扶香閣門口,也是戴了面具?”

“嗯。”

“那你為什麽——”為什麽不認識我?

阿苦咬了一口自己的舌頭,才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就好像這句話是一個禁忌的泡沫,她不敢去戳,她怕會把現在的平靜美好都給戳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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